第75節(jié)
知道師弟讓師父睡了是一回事,可叫一個歲數足夠當自己兒子的師弟“師娘”就遠遠不是這么簡單的了。 他心里既矛盾又混亂,足足猶豫了一柱香的工夫,虧得臉上肌rou早都不能動彈,才沒叫人看出他的失常。沒等昆諸做出改或不改稱呼的決定,樂令就善體人意地主動笑了笑:“咱們師兄弟千多年了,就是我如今成了師尊的枕邊人,也不能忘了本,真拿師兄們當作后輩弟子啊。我今日回來不只是攤開身份,還有一件于本門大有好處的洞天仙府要獻上,以后大師兄看在師尊和這洞天面上略略照顧師弟些,有了資質好的新弟子記著我先挑就好?!?/br> 不過是幾個根骨好些的弟子,換得不用叫這一聲師娘也還值得。昆諸心里不停打算著,眼神也稍微柔和了些,安排他們師徒坐下慢慢講東海垂光宇的事。 樂令便把玄闕如何對付星河道君,然后讓自己布下陣法的事都倒了出來:“明日我就在山上布下傳送陣。垂光宇洞口已經叫正道那些修士堵住了,其中還該殘留著些死氣陰魄,說不準還有星河道君積年存下的法寶,只要煉去上頭死氣就能再用。這也是師尊留給師兄和咱們幽藏的東西,以后叫弟子們用這些死氣陰魄煉制應劫法寶,還可少傷些天和,天劫也會輕些。” 昆諸也激動得難以自持,微微點頭,冷冰冰地說了一聲:“全賴師……”想到樂令描述的垂光宇,便咬著后槽牙擠出了一句:“全賴師娘提點了。” 待樂令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羅琛臉上的驚愕迷茫才完全收拾起來,轉身往外就走——樂令睡了他們師父可是天大的事,他都叫過師娘了,怎么能容別人就跟什么事都沒出一樣,安安閑閑的過日子? 傳送陣安頓好后又過了些日子,樂令就見到了從外頭歷練歸來的上陽子。 他當時正幫著湛墨修行,小樓外護陣都開著,有人來敲門時因無法分心,只得傳聲叫那人過幾天再來。可傳聲之后不過幾個呼吸間,樓外竟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被他安放在床頭的陣盤驟然碎裂,樓下更傳來一聲響亮的踹門聲。 樂令驚疑不定,連忙施法化解了湛墨體內心魔,翻身離開云床,一步踏到房門外。那個在樓下肆虐許久,破壞了小樓陣法的人已步上玉階,抬起頭與他一個照面,恍如修羅般高大丑惡的身體漸漸縮小,化作一個俊秀中摻著極重戾氣,神色有些游移的青年修士。 那修士與他一照面便移開眼神,冷冷叫了一聲“師娘”,轉身就走,留下一地狼籍和樓外破損得不能再要的護陣。 上陽子……怎么也來趕這趟熱鬧了?樂令坐在樓外玉階上,看著劃得七零八落的陣法,以及樓上落下來的碎玉瓊瓦,終于忍不住哀嘆一聲:早知就不在大師兄面前自曝身份了! 他認命地重修了樓外陣法,又去關心了那兩個難得活著的弟子幾回。也不知是昆諸還是羅琛私下威脅,他路上見到幾位關系不親近的內門師弟時,居然也聽到他們叫自己師娘——然后他就毫不客氣地出手教訓了那幾人一頓,命他們改口叫師丈。 湛墨這些日子臉色也難看得很,那些人叫樂令師娘時,他都恨不得化回原身和人動手。樂令管也管不過來,只得封閉小樓,強按著他閉關修行。 湛墨的色身天賦極佳,但按著魔修功法修行時,反而不如妖修功法快,漸漸修行時臉上身上就會冒出淺淺如鱗片似的印子,睜開眼時那雙和常人無異的黑眸也會顯出細長豎立的瞳孔。 他的修為越高,就和前世的妖體越像,只是現在更像修為被封時的黑蛟形態(tài),而不是后來化成的金龍。待到元嬰天劫過了之后,他就主動要求到外頭歷練,隔幾十年才會回來一次,倒是修為不斷進步,每次回來時不是為了鞏固境界閉關,就是來渡天劫。 樂令這個師父除了給些法寶,幾乎無用武之地,在湛墨元神移至上關,渡了小境界天劫之后,忍不住挽留道:“你也在幽藏多呆些日子吧。我這棲逸峰總比外頭環(huán)境好,你一天到晚只在外頭游歷,哪有工夫好生閉關鞏固修為境界呢?” 湛墨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樂令這些年進境比他還快,早已把色身煉入法身,度了陽神第二關的火劫。雖然他的修為提升得快,在外歷練時也得了些天材地寶,又有水宮中積存的靈物可用,可他和樂令之間的差距還是越來越大…… 大得無法將他擁入懷中。 湛墨境界穩(wěn)固之后便收拾了東西,默默離開了幽藏。樂令早已預見這樣的結果,可是這個徒弟脾氣執(zhí)拗,自己修行得也不錯,他也沒什么攔下他業(yè)的理由,只好在湛墨囊中再放上兩件防身法寶,免得他路上遇到什么危險時,手里的東西不夠用。 樂令也尾悄悄隨他游歷過幾回,后來見湛墨做事沉穩(wěn)細心,又知道從水宮中帶著使用的人,遠不是從前那個直率自我的妖怪,這才安心守在棲逸峰修行。 有玄闕在上界等著他,又有前世覆轍在,這回樂令修行得十分認真。雖然玄闕已不能那樣手把手幫著他練功,更不能再給他弄個分神化身采補,樂令的修行速度仍是極快,陽神上關的雷劫也過得十分順遂。 他修行時召喚的天魔等級也越來越高,其能設下的幻象更是精美奇絕,讓人分不出現實和幻境。陽神上關穩(wěn)定后,他便試著召喚最無形無影、難以抵抗的他化自在天魔修行,那幻象來得無聲無息,不僅能控制人的耳目口鼻,甚至連心志都能控制,樂令仿佛回到了前世與秦休剛剛相遇的時候,在見到秦休時心底更翻涌起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強烈愛意。 而秦休對他也是體貼有加,兩人在世外仙府探尋法寶秘籍時,這個秦休也會對他格外關照,甚至為他默默受過幾次傷。那些恍如隔世的記憶重新出現在眼前,真實得就如同時光倒流,他又回到了前世時一樣。 他仿佛被困在前世軀殼中,為了秦休而體嘗盡世間愛恨,到處尋找他喜愛的功法和配得上他的法寶。而秦休卻在不經意間知道了他的身份,與他相處時,那些關切和喜愛中都帶上了幾分勉強和虛假。 這些最真實的愛恨曾經動搖了樂令的心志,刺激得他頻頻生出心魔,可是如今他卻已能等閑視之。甚至在幻境中進入雁門仙人遺府,主動坐到秦休身上動作時,他都已再沒有半分怨恨痛苦之類能讓天魔趁虛而入的感情。 秦休的長劍插到他背后那一刻,樂令忽地有所感悟,似乎隱隱看出了些因果糾纏、天道輪回的規(guī)律。他驀然伸出手抓住劍柄,抽自身上那柄劍,將秦云二人、那片洞府、以至他自己都一劍劈開,識海之中一片清靜通透。 在寂寂無所有之間,樂令似乎睜開雙眼,立在云端之上俯瞰世人,將一切眾生悲歡生死盡收眼底。這雙眼已超脫俗世,他的心魂身體也站在了云端之上的某個地方,一舉一動任情自然,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念頭都宛然是天道所行,這一步就邁過了合道大關。 一人合道,天下震動。 樂令度過合道天劫后,西荒各派都到幽藏道賀,連六州的華陽、長生、天微三位道君也下了帖子賀他飛升之喜,長生子更是不拘門戶地請他到西陵一晤。 樂令卻是不愿叫那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索性連合道大典也沒出席,一應事務都推給昆諸,自己仍舊窩在山上修行。他境界提高唯一的好處便是,昆諸師兄弟幾人再想起師丈或者說師娘這個稱呼時,心里終于不再那么抗拒了。 修行無歲月,合道道君在一個門派中就類似是鎮(zhèn)派的存在,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輕易離開。他在小樓中閉關體悟天道,也不知煉化了多少只他化自在天魔。到得后來,那些天魔不僅不能動搖他的神志、損傷他的身體,甚至似乎已不能再進入他體內。他的法身形神俱妙,如無隙琉璃,已容不得一絲外物玷污,修行時惟有一步步體悟天道,損之又損,以至于無。 道本生于無,能體會到虛無真諦,也就能縱橫自在、無礙逍遙。樂令從小樓中起身,一步跨到半空中。 這一步,已是天地無距,與道合真。 天地大劫已在空中醞釀,陰云累累低垂,樂令昂然立在棲逸峰頂,展開從垂光宇取來死氣煉制的萬魂傘,擋下了如暴雨般密密淋下的第一撥劫雷。 第二撥劫雷毫無間隙地隨之落下,樂令心中一動,將萬魂傘扔到空中應劫,目光落向遠處東方——數百里外空中,一名溫雅雍容的合道修士正盤坐云間,俊美瀟灑的面容正對上他微帶詫異的目光,淡淡笑道:“樂師弟度劫的動靜不小,我過來看看,也防著有人搗亂?!?/br> 樂令嘴角微露笑意,又取了一枚白骨煉心錘對抗雷劫,抽空對著他點了點頭:“多謝池師兄護法,想不到師兄竟也這么快就踏出了合道這一步,我還等著你那杯酒呢?!?/br> 他的心神很快被天劫重新奪走。到得后來,那些法寶已不足以抵抗天劫,樂令終于施展法力,手中化出如天女一般美貌的魔物,將劫雷吞噬入腹。道道雷光如箭簇密密落下,樂令能用法力化解的便化解,化解不下的只得以法身硬抗,然后趁著下一道雷劫來臨之前以天雷淬煉法身。 強抗過九重雷劫之后,天上烏云漩渦當中終于落下了一抹白光。樂令身上升出一道無可抗拒的力量托著他向上飛行,轉眼便升上了萬丈高空。他只來得及再看池煦一眼,送上了一抹笑容,便被空中不安的震動和頭頂再度卷起的烏云吸引。他剛剛度過飛升大劫,這劫云絕不會是為他而來——難不成池煦修為也到了,可以度劫了? 看來他這一杯酒,不用等得太久就能喝到了。 樂令飛升速度越來越快,頭頂云層撥開,已能望見上下界之間牢不可破的青嵐障,當空唯有他立足的這道白光是在那青嵐上開了一道孔隙,容得下界修士登天。樂令仰首望著那道白光射出的地方,心中卻已刻畫出自己和玄闕將來的日子。 他微微閉目,等待穿越兩界,卻忽地發(fā)覺身上一片溫暖,一個熟悉得令人心動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可算回到為師身邊了?!?/br> 樂令驀然睜開眼,深深看著來人的模樣,抬起手描摩他的五官,臉上露出一抹分明清淡如煙卻又深刻如鐫入骨血中的笑容。 萬丈云端之上,玄闕終于能以本身身體抱住思念已久的徒兒,師徒兩人久別重逢,自是有數不清的話要談,事要做。而在千萬里外的東海之下,一條金龍翻騰著躍出海面,巨大頭顱高高昂起,遙望著白光消逝之處。 作者有話要說:很早以前就計劃這么個結尾了 本書由楚留香文學網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