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糾結了許久,連三想到把手和臉涂黑，拿這個詢問李邕是否可行。李邕心里發(fā)虛,苦著臉問她：“那姑娘打算用什么涂抹臉和手呢？”

    “唔……顏料？”連三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捉著自己黑亮的麻花辮玩兒，“到了下個鎮(zhèn)子，你去書畫齋買些顏料，黃的黑的混在一起調一調，涂到臉上就很像了?！?/br>
    “這……怎么可以？”李邕不能接受自家小主子白嫩的小臉上被抹上顏色,他皺著眉頭站起來，向左走了一圈，又向右走了一圈，最后再次蹲下,認真道：“姑娘，要不您就直接穿平時的衣裳？咱們扮成商人，委屈您些，就裝作是商人家的閨女，衣裳挑您常服里料子最差的穿就成。路引我來想辦法?！?/br>
    連三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一旁一直沒敢說話的紅袖突然小聲道：“可、可是姑娘的常服都是貢上的料子，京里許多大家千金都穿不起姑娘最差的衣服呢?！?/br>
    “……”李邕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疼了。

    好在此處距青州還有些路程，路上經(jīng)過一個較大的鎮(zhèn)子時，李邕親自去了成衣店給連三買了幾身在民間算是好料子裁的衣裙，他心細如發(fā)，上一趟街，不僅買了衣裳，配套的繡鞋馬靴并釵環(huán)首飾都添置上了，都是些看著普通但價值符合商家女兒穿戴的物事。

    這回不用梳麻花辮了，紅袖手巧，待連三才換完衣裳就給她梳了個嬌俏討喜的雙平髻，兩邊各簪一朵淺粉色串珠絹花，襯著那一身的淡粉衣裙格外好看。

    梳好了頭發(fā)，紅袖舉著小銀鏡在她面前，連三左看右看，卻覺得不如之前的麻花辮別致有趣，郁郁地靠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

    進入青州城比想象中的還要難一些，此時青州已經(jīng)戒嚴，出來容易進去難。李邕早早派了一個長得讓人過目就忘的暗衛(wèi)混進青州城，以極低的價格在平民聚居區(qū)租下了一個偏僻小院。

    青州當然也有劉延的探子和暗衛(wèi)據(jù)點，但連三來之前就鄭重告知了李邕，此次青州之行是她的私事，雖然她接受了劉延派來的暗衛(wèi)，但這依然跟劉延沒關系。連三難得地明事理，她暗想著：青州布下的暗哨都是為了國家大事，可不能輕易就為她動用，太浪費了。

    經(jīng)過城門外近一個多時辰的盤問與排查后，連三一行終于是進了城。馬車駛在平整的大路上，連三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悄悄往外看，發(fā)現(xiàn)青州城內并不像她想象的一樣荒涼冷肅。雖然路上時不時就會路過一隊巡邏的士兵，但百姓的生活似乎絲毫不受打擾，依舊是商鋪林立、人來人往。

    連三心下暗自納罕，卻不曾將車簾放下，紅袖趕忙伸手替她提著簾子，柔聲道：“姑娘當心手酸，奴婢來舉著就好?！?/br>
    連三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觀察。馬車漸漸駛出中心區(qū)，一路行來，畫面不停變換，路越來越不好走，連路邊的房子也漸漸由恢弘大氣變得陳舊低矮。她知道這是進入平民居住的地方了。

    待到臨時租賃的屋舍前停下后，連三訝異地發(fā)現(xiàn)這附近雖然屋舍密集，卻幾乎是荒無人煙，一路行來都不曾在巷道內見到幾個路人，從馬車上看去，一些房舍也是多時未有人居住打掃的樣子。連三琢磨著，大約是因為戰(zhàn)事持續(xù)太久，本來有許多不愿意離家的百姓也漸漸對己方守軍的實力產(chǎn)生了懷疑，這才陸陸續(xù)續(xù)撤離的。

    暫居的民房條件不大好，但連三卻并不在意。此時的她滿心滿眼都是位居青州城西向的李氏祖宅，手上捏著的是李邕呈上來的李家大宅內部結構圖。

    這圖剛被呈上來時，連三真是說不出的驚訝。在她的再三逼問下，李邕終于婉轉地出賣了劉延這個幕后主使人。倒是連三，知道是劉延特意派人送來的后，臉上表情古怪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如果可以，連三最想實現(xiàn)的報復方式就是帶兵踏平李家，直接滅族，一個活口不剩！

    ——但無奈現(xiàn)實太骨感，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不說李氏在青州繁衍這好幾百年，延伸出了多少庶族旁支，連三要滅族的計劃根本就不可能實現(xiàn)，就李家這嫡支，也有不少人在軍中擔任要職。連三所能調動的兵，和李家手中所掌握的相比，那真的只能算九牛一毛。

    好在李家即便手握重兵，那也是在軍營中而不在本家大宅。李氏祖宅的守衛(wèi)算得上森嚴，但都是普通兵士護衛(wèi)，高手寥寥無幾，擁有李邕這樣的身手的高手更是一個也無。

    李邕親自夜探了一回李家，一整夜，他和其余幾個暗衛(wèi)兄弟游走在李家各處，將其中的守衛(wèi)安排和各人所居之處仔細記下，回去后繪成圖給連三。雖說他也是李氏子弟，但只是旁支罷了，血緣上同本家不太親近，又是庶子，這李家祖宅，他在此之前甚至從未踏入過。

    連三盯著李家各個人的居所分布，沉默良久，點了點李家大宅中央偏東的一個院子，勾了勾唇角，“就這里好了。這兒住的是李氏族長，我記得——楚太妃的親哥哥，劉澤的親舅舅，似乎就是李氏一族的族長呢?！?/br>
    她的笑意柔軟又天真，卻透著說不出的殘忍。李邕看著就覺得心疼萬分，張口欲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將所有的話連嘆息一道咽下，沉重地點了點頭。

    一切準備就緒后，連三卻遲遲沒有讓他們行動。紅袖怯怯地問她，她卻只是高深莫測地笑著，淡定道：“時機未到?！?/br>
    終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一群行動詭秘的黑衣人無聲躍進李家大宅，特制的夜行衣混入夜色中，這群人的動作極輕極快，若是此時有人注意到屋頂上，凝神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有幾道殘影正掠過。

    這個夜晚看起來是那么正常，李家眾人該歇息的正在歇息，該密謀的正在密謀，該滾床單的正摟著滾床單，誰也不知道，只是一個時辰后，李家就變了天。

    李邕知道連三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是以臨出門前特地留了兩個穩(wěn)重的暗衛(wèi)看著她，就怕連三趁著他走了悄悄溜出去。這樣危險的事，怎么也不能讓她以身涉險！

    李氏族長的書房內顯然不止他一個人，李邕倒掛在屋檐上側耳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里頭還有其他三個人，雖不知是什么身份，但顯然都和李家是一伙的。他對兄弟們點點頭，示意行動開始。

    書房內燭火微晃了一會兒，屋內突然寂靜下來——包括李氏族長在內的四人甚至連尖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死了。

    多虧李族長的小心謹慎，今夜密談前他特意遣走了院子所有仆人，連心腹下人護衛(wèi)都只是遠遠地守在院門外。書房內的異變，少說也得一二個時辰后才能被發(fā)現(xiàn)。

    雖然李邕也是李氏子弟，但自從他出生起，就不曾受到過李氏家族的恩惠，甚至在他幼時，嫡母將他生母折磨死，虐待他的惡行還受到了李氏本家主母的贊揚。殺死一個從未見過面的李氏族長，對他來說完全沒有心理壓力。

    只是他沒想到，小主子想做的遠不止如此。

    當他領著一眾暗衛(wèi)往回趕時，突然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處的李家大宅著火了！

    火焰熊熊，印紅了青州城的半邊天，那幢屹立百年氣勢恢宏的李氏祖宅，在這夜成了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哭泣、尖叫、嘶喊不停從宅內傳來，很多穿著奴仆服飾的下人慌不擇路逃出門口，但更多的人才剛剛從睡夢中驚醒，驚惶恐懼地在火海中奔散逃生。

    李邕就站在離李家大宅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屋頂上，靜靜旁觀?？吹交鹧嫒计鹉且凰查g，他心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痛快、憂慮、苦澀……最終，他拋下所有心緒，轉身離開。

    他早已不是那個在嫡母鞭撻下只會蜷曲嗚咽的李家庶子了，從姨娘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他的眼中就留下了刻骨的仇恨，不僅僅是對心如蛇蝎的嫡母、好色昏庸的父親，更是對這個腐朽冷漠的李氏家族。

    “燒了也好，燒了也好……”夜風中隱隱傳來一聲低語，似帶嘲意，似是嘆息。

    連三漫步在未被火焰染紅的另半邊城，悠悠閑閑地背著手溜達在人家的屋頂上。紅袖被她留在暫居的小院中，身后那兩個暗衛(wèi)不遠不近地跟著，很是無奈。

    她堅持要做的事，誰能攔得住呢？天皇老子來了她也不買賬，更何況這兩個受過陛下諄諄叮嚀的可憐暗衛(wèi)？

    干燥的夜風帶著些微微熱意拂過小姑娘白嫩的臉，連三偏了偏頭，撩起一縷不那么貼服的發(fā)絲，將之順回耳后。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輕輕笑道：“前面是哪位朋友？夜色如此之好，不如出來一敘？”

    作者有話要說：補上了。遲了些，不好意思哈。

    ☆、第六十九章

    那是一個極為俊逸的年輕男子,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初初看到連三時,他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艷，但很快又歸于無形，只是彎起唇角，淺淺笑道：“郡主好身手。”

    連三也彎著眼兒瞧他，上上下下地瞧，瞧完還戲謔地來了一句：“你可生得真好。”

    男子有一瞬間的錯愕,很快便笑出了聲，“能入郡主的眼，是顧恒之幸?！?/br>
    “顧——恒?！边B三恍然大悟，慢慢咀嚼這兩個字,語氣中的戲謔之意終于褪去，多了幾分和煦，“原來是你?！?/br>
    顧恒是顧老將軍唯一的兒子，在老將軍戰(zhàn)死沙場后率領剩余顧家軍退守青州，直到現(xiàn)在。上輩子戎狄來襲是在多年之后，那一次顧老將軍乃是病故，顧恒依然如此生一般繼承父親遺志，鎮(zhèn)守邊疆，最終死在了涼州戰(zhàn)場。

    顧恒微微有些詫異，“郡主知道我？”

    “知道啊，我小時候還見過你呢?！边B三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兩步，笑得天真又可愛。見顧恒認真開始回想，她故意有些埋怨地嘟了嘟嘴，“難道你不記得我了？”

    年輕的小將軍羞愧地紅了臉。

    連三一攤手，似乎有些無奈地嘆氣，“算啦算啦，顧小將軍胸懷天下，記不得我也是常理?！?/br>
    顧恒的臉更紅了。

    成功岔開攔路虎的思緒，連三很愉悅，沖他揮揮小爪子，笑道：“既然顧小將軍都不記得我了，那我就不浪費時間跟你敘舊了。夜深了，我先回去啦?！贝蛩銚Q條路飄然而去。

    “……等等！”顧恒終于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跟著這姑娘的目的，上前兩步，伸手將她攔下，“郡主且慢，恒有事相詢！”

    連三轉過身，不高興地瞪他，蹦出一個字：“說！”

    顧恒被她極大的前后反差震到了，愣了一會兒，微微笑起，“郡主真是聰明伶俐。”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方才連三一番做作是為了什么，“早先圣上給我傳了一封信，我還納悶著，郡主便入城了。我本當郡主是游山玩水路過青州，見您一切從簡，又派隨從提早備好了下榻之處，這才沒敢驚動。可郡主來青州這些時日的行動……我卻不大懂了?！?/br>
    連三面無表情地看他，忽然秀氣地掩口打了個哈欠。

    “……”顧恒有些尷尬，卻仍是堅持問道：“今日李家突發(fā)大火，不知是否同郡主有關？”

    “有啊，火是我放的?！边B三懶洋洋地回他，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地吧”的欠揍臉。

    “……”顧恒語塞，他還真不能拿連三怎么樣。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你不動，我不動。

    跟著連三的兩個暗衛(wèi)剛開始滿心戒備，蹭蹭蹭竄上前來一左一右護在連三身側，待聽了一會兒后發(fā)現(xiàn)沒啥事兒，便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幾步，以免聽到小郡主和這個年輕人的秘密談話。

    終于還是顧恒沉不住氣，他面色冷凝，終于露出身為名將之后的鋒銳，“李氏祖宅今夜大火一看便知是人為，李家不少子弟于軍中任要職，明日城內就會戒嚴，捉拿縱火者。郡主雖未留下痕跡，卻難保有心人注意?！?/br>
    “嗯，然后呢？”

    “圣上命恒保護郡主，直至郡主安然無恙離開青州境內?！鳖櫤憬┲樥f道，也不知是說給連三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按藭r李家眾人都忙著滅火，一時顧不上其他。而城內情況混亂，城門安防上李家的人手被抽調了不少，郡主最好趁今夜出城，否則就麻煩了?！?/br>
    連三想了想，很快點點頭答應了：“好?！?/br>
    顧恒很是驚訝，沒想到這個難纏的小郡主這么好說話。他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道：“那就麻煩郡主盡快回住處收拾行裝，半個時辰后會有人去接你出城?！?/br>
    “好?！边B三應得干脆，輕輕巧巧地后退了兩步，突然笑顏如花般綻開，水潤烏黑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顧恒，咱們這也算是認識了吧？”不等顧恒回答，她繼續(xù)道：“待你凱旋歸京之日，我會去城門口看熱鬧的?！?/br>
    看到顧恒，她就仿佛看到了韓林越，雖然兩個人一點都不像。她不愿再看到有人和韓林越一樣，因為那些人的野心，無辜地死他鄉(xiāng)。

    這番話，是她內心最真誠的的祝愿。

    不過，顧恒似乎誤會了什么，連三走后許久，他還站在原地怔怔愣愣地瞧著她離去的方向，耳邊反復回響著她最后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