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大伯再三謝過表叔，再次踏上歸途。

    童守成在電話里跟我說，這次回家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的一個大變化，就是養(yǎng)寵物的家庭越來越多，但是養(yǎng)貓做寵物的家庭幾乎絕跡。以前養(yǎng)寵物的很少，并且絕大多數(shù)養(yǎng)的是貓。

    想想也能理解，原來的一間間茅房土房逐漸倒塌或者消失，現(xiàn)在一棟棟水泥樓房拔地而起。那些老鼠上不了房梁，因為樓房沒有房梁，也打不了地洞，因為地板都是水泥的。原來半夜惱人的老鼠吱吱的叫聲，現(xiàn)在聽不到了。原來老鼠上房梁偷魚偷rou，現(xiàn)在也不用提防了。

    老鼠少了，養(yǎng)貓的就少了。

    更多人選擇了養(yǎng)狗，至少還能看門守家，或者養(yǎng)龜，希望它能帶來財運。鄉(xiāng)村人養(yǎng)這些重在實用，不像城市里那些寂寞的人，他們是為了尋伴。

    “那個老人家居然養(yǎng)鯉魚！不能吃不能喝的，還給自己帶來麻煩。估計是老糊涂了?！贝蟛贸爸S的口氣說道。

    “城里人養(yǎng)魚的也不少?！蓖爻烧f道。但是他知道，城里人養(yǎng)魚也是養(yǎng)些觀賞性很強的金魚，極少養(yǎng)鯉魚的。

    “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還養(yǎng)魚？”大伯仍舊鄙夷道。

    他心想，或者老人也是為了尋伴吧？沒有多余的錢買金魚來養(yǎng)，就選擇了鄉(xiāng)村最常見的魚類？

    “哎，可惜沒問出什么名堂?！贝蟛畤@氣道。

    他本想幫老人辯解幾句，聽大伯這么一說，只好將話咽了回去。一時兩人都沒了新話題，只默默地走路。路兩邊是綿延起伏的小山。時值炎夏，遠處的知了叫聲沿著山的曲線像潮水一樣蔓延，將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淹沒了。

    他和大伯剛進村口，就見他mama在前方招手吶喊。

    “你們終于回來了！成兒，你爸出事了！”他mama臉色很暗，像是蒙了一層灰。

    “我爸怎么了？”他心里一個咯噔。

    大伯也連忙問：“出什么事了？好好說，別嚇壞了孩子?！?/br>
    他mama拉著他快步往家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出去不久，你爸就撞邪了。”

    “撞什么邪？我爸還好吧？”他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畢竟撞邪不會有性命之憂。

    “他現(xiàn)在渾身冰涼，跟個死人差不多，我給他捂了四床被子，現(xiàn)在還沒緩過勁兒來?！彼鹠ama抖抖瑟瑟地說道。

    這時，伯母急急忙忙走來，說道：“你們可算回來啦！快點兒回去看看，成兒他爸剛剛醒了。我剛給他灌了一碗姜湯?！?/br>
    幾個人急忙回家。

    回到家中，童守成幾乎不敢認躺在床上的人是爸——他爸臉色死灰，眼神空洞，以前細到幾乎看不見的皺紋，突然加深加粗了許多，仿佛瞬間老了十多歲。

    大伯坐到床邊，握住他爸的手，問道：“你怎么了？”

    他爸說道：“讓我喝口熱水?！?/br>
    大伯將床邊的一杯熱水遞給他。

    他爸喝了一口，說道：“你們離開后不久，我去了趟加油站給摩托加油。加完油回來的時候，我突發(fā)其想，想順路去媽的墳上看看?？赐隃蕚湎律?，經(jīng)過一個林蔭道的時候，我看見一個老太太站在前方朝我招手。我想都沒想就停下了。那個老太太什么也不說，就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摩托后座上。頓時我就感覺背后涼颼颼的，后腦勺有點兒發(fā)麻。我掛上擋，一踩油門，摩托居然熄火了。這就怪了，我的摩托從來沒有這樣過啊。我又試了一次，摩托還是動不了。我心想，后座上的老太太不可能這么重，以致摩托都拖不起吧？我換了二擋，加大了油門，結(jié)果還是熄火?！彼滞Ａ艘幌?，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然后呢？”大伯緊張地問道。

    “然后我就勸那個老太太，勸她下車。但是她沒有一點兒要下來的意思。這時，我感覺到身上涼意更重了，像冰塊貼著后背似的，牙齒都開始打戰(zhàn)。我感覺到不對勁兒，于是大罵道：‘你他媽給老子下車！老子的摩托都被你弄壞了！’聽我這么一罵，老太太極不情愿地下了車。她一下車，我的摩托就像箭一樣飆了出去！嚇得我急忙減速。這時我朝反光鏡里一看，天啊，路邊哪有什么老太太！”

    童守成的mama接口道：“我看到他爸回來的時候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說，撞邪了，撞邪了。我罵他爸發(fā)瘋說胡話，但是一摸他爸，手是冰涼冰涼的，額頭是冰涼冰涼的，背也是冰涼冰涼的。”

    大伯眼珠子一轉(zhuǎn)，低聲道：“難道是碰到那死去的貓魂了？它故意在那里等著的？”

    童守成心底一涼。老太太為什么要坐上爸爸的摩托？如果真像大伯說的那樣，那么，它是不是要坐爸爸的摩托回到家里來？

    伯母瞧了童守成一眼，拍了一下大伯的后背，說道：“你怎么凈瞎胡說？你不是用桃木楔子把貓的墓碑釘住了嗎？釘住了它就出不來了。既然都出不來，他爸又怎么會撞到呢？”

    說完，她又使勁兒朝大伯使眼色。

    大伯后知后覺道：“哦哦，也是。說不定是別的什么東西?！?/br>
    到了晚上，童守成洗完手腳準備睡覺時，窗外一個影子掠過。他看得真切，那影子顯然是位老人的，佝僂著身子，但是腳步非常輕快，如貓一般。他心中一個激靈——難道爸爸碰到的老太太最終還是找上門來了？

    第九章 貓作祟？人作孽？

    緊接著，他聽到了敲門聲。

    片刻之后，他聽到mama起床時弄出的窸窸窣窣聲。他頓時睡意全無，慌忙趿著拖鞋走到門后，將耳朵貼在門上。

    “二奶奶，您怎么來了？”他的mama輕聲問道。

    原來是二奶奶，他吁了一口氣。這個二奶奶不是之前我說的二奶奶，而是童守成的行上親戚。

    “聽說他在大姐的墳山上碰到鬼了？”二奶奶用蒼老的聲音問道。二奶奶一直將童守成的奶奶稱為“大姐”。奶奶生前跟她的關(guān)系不錯。

    “您來是為這事？”他mama問道。

    “哎，我是來告訴你啊。他碰到的可不是大姐……”二奶奶壓低著聲音說道。

    mama將二奶奶請進屋里，說道：“您先別說，別讓我家成兒聽到了?！?/br>
    接著，他聽見兩人的腳步聲移到了臥室。

    他急忙輕輕打開門，見爸媽的臥室里燈亮著，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便躡手躡足地走到臥室門口，繼續(xù)聽他們說話。

    他mama問二奶奶道：“我們也懷疑不是媽的魂魄，如果是，他還認不出自己的媽嗎？我們懷疑是那個貓在作祟呢。最近我們成兒遇到了怪事……”

    “大姐的貓？不是不是?！?/br>
    他通過門縫看見二奶奶連連擺手，臉上的皺紋如同遠遠看見的干涸的梯田一樣一道又一道。

    “不是？”mama一愣，回頭看了床上躺著的爸爸一眼。爸爸從床上欠起虛弱的身子，將信將疑地看著二奶奶。

    “肯定不是。你碰到的那個老太太，是七星村的吳老太。”

    二奶奶胸有成竹地說。

    二奶奶說出了緣由。

    原來一個月前，七星村吳老太在那里不幸遭遇車禍。當時車上包括司機一共坐了六個人。車禍發(fā)生后，五個人受了傷，只有吳老太一個人身亡。用二奶奶的話說：“人死就像燈滅，但是吳老太如同吹滅了但還冒著煙的燈，沒完全熄滅透。也許她覺得六個人只有她一個死了，不甘心，想坐摩托回來?！?/br>
    童守成將這件事轉(zhuǎn)述給我聽的時候，我只覺得一股寒氣拔地而起，從腳底躥到頭頂，一瞬間就渾身冰涼。

    我早聽說過已死的人不情愿離開人間的事情。那是一個從事新聞記者工作的朋友告訴我的。那位朋友在廈門一個報社上班。她不是廈門本地人，為了工作方便，她在廈門買了一套有點兒偏僻的房子，一家人都住了進去。但是住進去之后，一家人一個接一個地生病，從不間斷。朋友邀請一個懂風水的人去看房。那人進屋后連連感嘆：“你們能這樣已經(jīng)算是有福之人了?！迸笥巡焕斫?，說：“我們都夠倒霉的了，怎么是有福的人呢？”那人說：“這房子里有兩位亡靈，估計是原來的房主。”朋友的母親聽了嘆息不已，說她曾經(jīng)看見屋里有一個人，當時誤認為是某個親戚，想都沒想就直喚名字。那個人一驚，頓時身影消失。朋友的母親怕家人驚駭，就一直隱瞞著。后來朋友請人做法事超度，終于沒有人再生病了。

    那位朋友向我提及這事的時候，還問我有沒有其他預(yù)防的方法。朋友擔心以后還會遇到類似的事。

    其實我對這類事不太懂。但是我曾聽老人說過，門前懸一明鏡，可讓亡去的親人返回。亡者往往眷戀親人，盤桓在親人的居住地，不忍離去。當亡者進門時看到明鏡中自己的影像，便可提醒它生死陌路，不要嚇到后輩，亡者就會返身離去。

    小時候鄉(xiāng)下門楣上常見一塊四方鏡子，就是起這個作用。現(xiàn)在倒是越來越少見了。

    我安慰童守成說：“還好還好。幸虧不是那只貓作祟?！?/br>
    他說：“是啊。幸虧不是那只貓。如果它要主動下山來找我，我可就無處可逃了。不過現(xiàn)在我什么都做不了，雖然不是無處可逃，但也跟坐以待斃差不多。”

    我說道：“釘在墓碑上的木楔肯定有什么作用的。你如果弄清了它的由來，可能就能揭曉關(guān)于這只瞎貓的謎團。”

    他表示贊同。不過他對前景樂觀不起來。

    “我那時候如此虐待它，經(jīng)常打得它到處逃，就算我知道了它的秘密，它也不會饒過我。聽奶奶娘家的老人說，那種瞎貓的靈力非常強大，報復起來肯定也是不擇手段?！?/br>
    我想起一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過了幾天，他爸爸的身體好了起來，勸他再去奶奶娘家走一趟。他的爸爸說，這幾天身體虛弱，身體一弱，不干凈的東西就敢來侵擾，他每個晚上都夢見瞎貓剛死的慘狀。他的爸爸勸他無論如何也多去奶奶娘家?guī)状?，說不定就碰到好運氣知道瞎貓的秘密了。

    他想想也覺得多去幾次比較好。他決定去奶奶的奶奶的墳上拜祭一下，或許有效果。

    這次他沒有叫大伯陪著，而是孤身一個人去的。

    到了奶奶娘家，還是表叔接待他。表叔很高興地告訴他，孫女的手術(shù)非常成功，多虧聽了別人的話，將老水溝順通了。

    他雖然仍對表叔將老水溝與手術(shù)聯(lián)系起來感到懷疑，但還是衷心地表示祝賀。

    他順便問起了奶奶的奶奶的墳地。

    表叔說早不記得了。

    他叫表叔仔細想想。

    表叔撓破了后腦皮也沒能想起來。

    他心想，自己爺爺?shù)母赣H的墳?zāi)乖谀睦锒疾恢?，別人又有幾個記得？有言道，富不過三代，看來親緣記憶也難過三代。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位老人家，便向表叔詢問老人家的住址。表叔告訴他之后，他又孤身一人去找那位老人家。

    老人家住得比較偏僻，是一個孤家大院。院子的圍墻超過一人高，在這塊地方，很少人將院子圍起來。

    他在院子的柵欄門口吆喝了幾嗓子，里面沒人回應(yīng)。

    柵欄門沒有鎖，輕輕一推就“吱呀吱呀”地開了。

    老人不在，其他親人也不在嗎？他心想。或者，他沒有親人？

    他走進院子，看見院子中央放著一口很大的銅制水缸。這樣的銅制水缸顯然有些年頭了，雖然大體上擦拭得干干凈凈，但是兩邊獸環(huán)的紋路里長著綠銹。何況現(xiàn)在也沒有制造銅制水缸的廠家，人們用的都是土制水缸。

    這么大的水缸干嗎放在院子中央？

    他走近水缸一看，里面游著兩條鯉魚，都有他的手臂那么長。水清清亮亮，只有缸底落著一層棉絮一般的渣滓。由于折射，缸底看起來要比實際淺很多，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從缸的外觀和里面的水來看，主人對兩條鯉魚照料得非常周到。

    可是細細一看，其中一條鯉魚的頭上很多傷口，白色的皮rou從黑色的皮膚下暴露出來，他仿佛都能感覺到鯉魚的疼痛。

    既然這么細心照顧鯉魚，又怎么會讓它造成這么多的傷口呢？

    正在他盯著鯉魚愣神的時候，老人家從外面進來了。老人家見了他，一點兒也不意外，熱情地打招呼道：“嘿，你來啦！”

    他尷尬道：“我叫了門，但是……”

    老人家擺手道：“沒事的，你坐下吧。來找我有什么事？”

    他問道：“我來問問您。我太奶奶的墳?zāi)乖谀睦?。就是養(yǎng)瞎貓的太奶奶?！?/br>
    “你表叔不知道？”

    “他……”

    老人家不等他回答，又說：“也是。都隔了兩三代了，他哪里記得？”

    “那么，您還記得嗎？”

    老人家爽快地說：“當然。我當然記得。雖然我不記得具體位置，但是我記得她埋在哪座山上。只要上了山，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墳?zāi)乖谀睦?。?/br>
    上山之后，他立刻明白老人家說那句話的意思了。

    太奶奶的墳?zāi)古赃呉灿幸蛔災(zāi)?，小墳?zāi)沟哪贡弦册斨粋€他見過的木楔。這是與其他墳?zāi)棺畲蟮膮^(qū)別，所以一眼就能辨認。

    老人家說：“這兩個墳?zāi)故呛髞戆徇w過來的?！?/br>
    “這個墓碑上也釘了木楔啊。”他凝神看著貓的墳?zāi)埂?/br>
    “這是自然。木楔不釘不行，不然我家里的鯉魚都養(yǎng)不活?！崩先思液呛切Φ?。

    他大吃一驚，問道：“您知道這個木楔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