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終有一日,她會漸漸將他忘記罷?忘記小時為了引他多看她一眼,不惜搶他的東西扔在地上;忘記長大后母親說要她同表哥多多親近,她心底那不可遏止的莫名欣喜;忘記離別之際,心里那最終熄滅的一線希望……終將忘卻,不復(fù)記憶。 魯貴娘最后看了方稚桐一眼,轉(zhuǎn)身扶著丫鬟的手,登上靠在岸邊的商船,再不曾回首。 作者有話要說:這里不是給魯表妹洗白,而是覺得,她始終還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孩兒,有她自己的驕傲。固然覺得表哥英俊,人又謙遜有禮,可是她也不會為了他,不顧一切。她努力過,但這努力得不到回報(bào),她的驕傲不允許她糾纏。 ☆、61第六十章一腔心事(3) 方稚桐送走了表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釋然。或者表妹貴姐兒是母親心目中完美的媳婦,門當(dāng)戶對,知書達(dá)禮,姿容出眾,才學(xué)不凡,又同他是表兄妹,簡直再理想不過。可是這不是他要的。 父親當(dāng)年與母親,何嘗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母親彼時亦是知書達(dá)禮,姿容出眾的。然則時間將這一切都磋磨得面目全非,不堪一擊。 這不是他想要的。 回程經(jīng)過谷陽橋,方稚桐下意識望了一眼橋下,如今那處,已不見了茶攤的蹤影,改而成了一處專賣柴爿餛飩的餛飩攤兒。支著個遮陽棚,下頭一兩推車,車上一邊放著個小火爐上頭架一口鑊子,客人來了隨吃隨下;一邊將木板放下來便是桌子,掇兩條長凳,供食客坐下吃餛飩用。 到了正午時分,生意倒也不差,一個柴爿餛飩攤上倒有四五個食客,其中一個仿佛祖母帶著小孫兒,叫了一碗餛飩,一只只吹涼了,喂給小孫兒吃。那小男孩兒想是餓極了,嚼都不嚼幾下便咽落肚去,又催著祖母:“阿娘,還要!” “好好好,阿娘再給柱哥兒晾一只?!崩咸珮泛呛堑?。 方稚桐不是不羨慕的。 不過是一碗餛飩,可是老祖母與孫兒都吃得開心不已。 這一刻他格外想念曾經(jīng)在橋頭朝他粲然一笑的亦珍。其他女孩子在閨中繡嫁衣暗暗期盼良人之際,伊卻冒著酷暑寒風(fēng),在橋頭賣茶。便是如此,凄苦也沒有染上她的臉。 “少爺……”奉墨輕輕在他身后喚他,“夫人還在家等著呢?!?/br> 方稚桐收回了思緒,“走罷?!?/br> 許是,注定無緣罷。 回到家,方稚桐將順利送表妹登上往福建的商船一事說了,方夫人悵然若失。 “錯過了貴娘,再等兩年,還不知道要說哪家的閨女給你。謝家的麒哥兒都要納妾了,你還要娘等多久?”兩年以后,人家的孫子怕是都能滿地走了。 “母親,緣分天注定,強(qiáng)求不得。”方稚桐心中苦澀,他作繭自縛,拿了十八歲前不能成親做借口,躲過了和表妹的親事,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女孩兒給好友做妾。 謝停云給他們幾個同窗好友都送了帖子,請諸人十月十五,過府小敘。往日他定是極樂意的,而今卻意興闌珊。 好友高中桂榜第一,成為松江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解元,方稚桐為他高興,然他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直面亦珍成為好友妾室的事實(shí)。 方夫人不知這其中的曲折,一看兒子整個人怏怏的,也不多說什么,只暗地里嘀咕,莫非兒子屋里伺候的奉硯奉池都入不了他的眼? 方稚桐自母親方夫人處出來,又被祖母方老夫人身邊的婆子請到屋里去。 “桐哥兒,來,喝喝看廚房新做的杏仁兒露,說是從宮里傳出來的方子,最是潤肺止渴,解燥祛寒。你嘗嘗,和往常家里做的,有什么不同?祖母年紀(jì)大了,也喝不出什么兩樣兒來?!?/br> 方稚桐接過來,喝了一口,細(xì)細(xì)地品了品,“仿佛里頭加的,不是尋常的冰糖……像是桂花冰糖……” 腦海里倏忽便跳出亦珍的樣子里,半垂著頭,從蜜糖罐子里,拿木頭小杓舀一杓桂花蜜出來,仔細(xì)地倒在盛酸梅湯的碗盞里,沉靜而專注,說不出的美麗。 方稚桐輕輕放下杏仁兒露,心道自己也不知著了什么魔,一個背影,一碗甜露,都會教他不由自主想起亦珍來。 “祖母,如今鄉(xiāng)試已畢,孫兒想去西林禪寺還愿……” 方老夫人聞言連連點(diǎn)頭,“應(yīng)當(dāng)?shù)?,?yīng)當(dāng)?shù)?!”孫子雖然不似謝家那孩子得了頭名,但也中了舉人,放榜當(dāng)天家里差了下人小廝到貢院門前去看榜,還沒等下人回來,前來報(bào)喜的官差已先一步到了,一路敲鑼打鼓沿街報(bào)喜來在門口。 方家在門口放了事先準(zhǔn)備好的爆竹,又給前來報(bào)喜的官差封了好大的紅包,門口擠滿了看熱鬧與道喜的鄰里。方夫人幸虧準(zhǔn)備了足夠的松糕,前來道喜的人人送上一份扎著紅封紙的糕點(diǎn),討個節(jié)節(jié)高升的好口彩。 后來聽說謝家的麒哥兒高中解元,謝家不但給每個前去道喜的人一份兒三元糕討口彩,甚至還備了一大籮筐裝有兩百個錢的荷包,凡是祝謝停云高中的,都能得著賞錢。一時間謝家門口好不熱鬧。 方稚桐卻想避開這些熱鬧,到寺里頭散淡散淡。但愿古剎梵音,能還他內(nèi)心一個平靜。 次日得了祖母方老夫人的允許,他便帶著小廝乘了家中的馬車,前往西林禪寺還愿。因并不是初一十五,故寺中不似前次來時香客如云。 方稚桐下了馬車,與奉墨一路拾級而上,進(jìn)了山門。青石鋪就的地面掃得干干凈凈,廣場正中的銅香爐香煙繚繞,淡淡的青煙彌漫在空氣當(dāng)中。方稚桐在廟祝處請了九一炷香燭,一步步走得香爐跟前,在下頭的明火桶里先燃旺了香火,然后左手持香,右手持燭,高高舉過頭頂,揖了三揖,這才將香燭插在銅香爐的爐灰中,繞過香爐,進(jìn)了大雄寶殿。 他望著大殿正中,法相慈悲,一雙法目半開半閉注視紅塵的釋迦摩尼說法坐像,深深跪了下去,雙手合十,叩首。 待拜完了佛祖,出得大雄寶殿,奉墨才開口小聲問:“少爺今次怎的不求簽,問問佛祖?” 方稚桐停下腳步,站在大雄寶殿的檐下站定,抬眼望向天空,良久才緩緩道:“我已經(jīng)求過,佛祖亦已答我,這便夠了。” “好一個‘這便夠了’。”一把蒼老卻渾厚的聲音在兩人身后響起。 方稚桐回頭一看,只見須眉如雪,精神矍鑠的主持法扁王正安然立在他的身后,忙回身施禮:“住持大師?!?/br> 法扁王竟還記得他,“方施主,別來無恙?!?/br> 方稚桐只微微一笑。 法扁王一雙炯炯有神的朗目將他看仔細(xì)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方施主年紀(jì)輕輕,已懂得‘這便夠了’,可見確實(shí)同我佛有緣?!?/br> 奉墨在一旁聽得快十月的天里出了一額的汗,心道大師您這是做什么?要渡化我家少爺出家么?這要是我家少爺情關(guān)難度,一時想不開,真出家做了和尚,我回去這條小命怕是不保?。?/br> 法扁王仿佛能聽見奉墨的心聲,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一捋長髯,朗然道:“須知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施主心中想要的,須往來處尋?!?/br> 說罷道一聲“阿彌陀佛”,飄然而去。 只留方稚桐在原地,怔然然良久。 奉墨侯立在他身后,心中一徑打鼓:少爺你可千萬別看不開??!你想不開不要緊,小的這條小命就算是交代了??! 一邊嘴上還要不著痕跡地開解,“少爺,聽說寺后頭有株千年古銀杏,在下頭許愿是極靈驗(yàn)的,不若小的陪您過去看看?” 方稚桐聽了回過神來,輕輕橫了小廝一眼,“數(shù)你鬼主意多。上次來寺里不曾看過,便去看看罷?!?/br> 奉墨趕緊在前頭帶路,繞過大雄寶殿,往古木蔥蘢的后寺而去。 一路上人跡漸疏,空氣中的煙火氣與寺中不知何處傳來的丹桂香纏繞在一處,奇異迷離。常青的松柏枝葉間,偶有一抹楓紅透出來,為寺院平添幾許秋色。 主仆二人在蒼松翠柏的夾道間走出不遠(yuǎn),一抬眼已能看見寺中那株古老銀杏樹樹葉金黃燦爛的樹冠,秋風(fēng)拂過,黃燦燦的銀杏葉便如同金色的葉雨一般,撲簌簌旋轉(zhuǎn)著墜落下來。 方稚桐不由自主地朝著銀杏樹的方向走去,走了沒幾步,卻倏忽停了下來。 奉墨莫名所以地,也停下了腳步,順著少爺?shù)哪抗馔?,只見落葉如雨的銀杏樹下,站著個穿綠色斗篷的小娘子,微微仰著頭,仿佛凝視古樹,又仿佛透過斑駁的枝葉光影,眺望穹蒼。她身旁,一個壯實(shí)的丫鬟正兜了帕子,像只大松鼠般,蹲在一旁揀掉落在地上的銀杏果。 “少爺……”奉墨壓低了聲音,剛想說話,便被方稚桐一把捂住了嘴巴,只能眨巴眨巴眼睛。 方稚桐覺得自己仿佛已有三生三世未見過亦珍,此時此刻他滿心滿眼只裝得下站在銀杏落葉間的亦珍。站在金黃的落葉間,映得身穿一襲豆綠色斗篷的亦珍亭亭玉立,銀杏樹枝葉間灑下的斑駁陽光,令她如同籠罩在光暈之中。 他腦海里仿佛有婉轉(zhuǎn)纏綿的昆腔,輕吟淺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秋風(fēng)盤旋著自地面掃過,卷起一地落葉,發(fā)出沙沙細(xì)響,亦撩動靜靜佇立的少女的裙擺。裙腳微微的起伏似喚醒了默然出神的少女,她輕輕收回遙望蒼穹的目光,抬手輕輕捋了捋被風(fēng)吹起的鬢發(fā),側(cè)首回眸,無意間看見站在松柏夾道上的方稚桐。 “……你也在這里啊……”風(fēng)送來她淺淡的低語。 作者有話要說:遛男主角嘍~ 早起登陸,竟然無法訪問頁面,還以為抽了呢~幸好木有~ ☆、62第六十一章一腔心事(4) 亦珍的食鋪已經(jīng)悉數(shù)規(guī)劃完畢,著湯伯出面請了縣里手藝頂好的泥水匠和木匠來,按照亦珍的要求,將鋪面重新整置修飾得煥然一新,只等墻面干透,新家生的漆水陰干了,便可以搬進(jìn)去,著手后頭的事項(xiàng)。 今日趁秋高氣爽,陽光正好,亦珍稟過母親,便帶著招娣一路行至西林禪寺,到寺中燒香許愿。 西林寺中今日的香客不多,主仆二人在寺門口廟祝處請香燭時,頗閑散的廟祝對取了荷包出來付香油錢的招娣道:“寺后的千年白果樹最靈驗(yàn)不過,兩位施主若是時間充裕,不妨請了許愿的紅綢,系到那白果樹的枝頭。施主心誠則靈,佛祖一定能聽見施主的愿望,保佑施主得償所愿。” 亦珍心中掛念母親病情,遂請了一根許愿紅綢。隨后先往大雄寶殿進(jìn)香拜佛,在佛前抽取靈簽第十六簽。 安坐偏殿解簽的,仍是上次來時那個須眉皆白,面上淡然超脫的老僧,見亦珍持了簽紙前來,問:“阿彌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簽?” 亦珍斂目回道:“是,大師。” 老僧徐淡微笑,問了亦珍的簽數(shù),緩聲問亦珍,“施主求問何事?” “信女求疾問病?!币嗾涔ЧЬ淳椿卮?。 老僧取了簽紙出來,徐徐道:“愁眉思慮暫時開,啟出云霄喜自來。宛如糞土中藏玉,良工薦舉出塵埃。此簽中吉,合陰陽和合之象,凡所謀皆吉也。施主且放寬心,所謂得處無失,損中有益,小人逢兇,君子順吉。心誠則靈,施主去罷?!?/br> 亦珍聽罷,心中歡喜?!胺菜\皆吉也”,她心中所求,無非是母親身體康健,這簽文正中下懷。 出了偏殿,亦珍心想來也來了,索性便去寺后,到千年白果樹下頭,再去許個愿罷。待她與招娣漫步來到寺后,只見一棵參天古樹,矗立在近寺院的院墻處,夏日綠蔭如蓋的景致不再,及目望去,是滿眼的金黃樹葉,在風(fēng)中窸窸窣窣地?fù)u曳飄落,將地面鋪得金燦燦一片。 亦珍將許愿的紅綢帶合在掌中,默默在心里祈禱母親能早日康復(fù),一家人平平安安,和睦順?biāo)?,然后才踮腳伸手,將紅綢系到最下頭她唯一能夠得著的銀杏樹枝上去。 系罷了紅綢,她這才站在樹下,透過樹冠,遙遙仰望天空。心道,以往日腳匆匆,哪里注意過,這一樹金黃秋葉,竟如斯美麗,教人舍不得挪開視線。難怪天竺的詩人要在詩作中,贊嘆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了。 一旁招娣小聲叫她:“小姐,地上好多白果!” 然后便自袖籠里抽了帕子出來,蹲在地上,一邊揀白果,一邊嘀咕:“我阿娘說廟里在佛前供奉過的糕點(diǎn)果子最靈驗(yàn)不過了。以前我們村里有個小子,也不知吃了什么東西吃壞了肚子,總也看不好,眼看著人都脫了形,村里的大夫說怕是熬不過去,叫家里給那小子準(zhǔn)備后事罷。他家里就這么一個兒子,他爹爹姆媽都哭得快昏過去,恨不能陪著兒子一塊兒死了得了。后來還是村里的一個神婆,化了一碗符水,連著從寺里佛前供過的點(diǎn)心一道,攪成了糊糊給那小子灌下去。不想那小子第二天吐了好大一灘又臭又黑的臭水出來,人竟然精神了,也吃得下東西去了……” 亦珍在招娣絮絮叨叨的嘀咕中,漸漸出神,直到招娣略略提高聲音喚她,“小姐,小姐!” 亦珍才緩緩回過神來,收回投到遙遠(yuǎn)時空中的思緒,側(cè)首回眸,意外看見方稚桐正站在松柏夾道上,默默望著自己。 視線在空中相遇,亦珍想感謝他的贈藥之恩,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后,便只化成輕輕的一句,“……你也在這里啊……” 招娣緊張地站起身來,將兜了一帕子的白果胡亂往挎在臂彎上的小包袱里一塞,警惕地在亦珍跟前一站,做出守護(hù)的姿態(tài)來。 自上次小姐被魏婆子攔下,聽她說些不三不四的混賬話,自己一時沒能忍住氣憤,把事情告訴了湯mama。后來夫人病重,雖然誰都沒說過什么,然則招娣隱隱覺得與自己告訴湯mama那番話肯定脫不了干系,是以一直心中不安。。 夫人小姐以及湯伯湯mama都待她極和善,家里主人吃什么,她也跟著吃什么,從來沒刻薄過她,還發(fā)她月錢,許她放假去探望家人……倘使因她告訴了湯mama實(shí)情,從而導(dǎo)致夫人病重,招娣覺得自己便是一死也難辭其咎。 后來又有混混來尋釁,將茶攤砸了,所幸當(dāng)日小姐不在茶攤里……招娣想想都覺得后怕。自那以后,她隨小姐出來,便警覺了許多。小姐還不曾注意,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方稚桐主仆的存在,遂出聲提醒小姐。 雖然方公子主仆以往是茶攤的??停髌投硕际菢O和氣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提防著些總沒錯。 方稚桐見亦珍的丫鬟一副戒備模樣,強(qiáng)忍住上前去的沖動,只隔著遙遙的距離,輕聲問:“不知令堂的身體,可好些了么?” 亦珍緩緩一福,千言萬語在一躬,“多謝公子,家母一切安好?!?/br> “那就好!”方稚桐拿目光細(xì)細(xì)描摹亦珍的眉眼,往后怕是很難再見到了罷?他心如刀割,卻仍堆了笑,“停云性子良善,謝老夫人雖則行事霸道,也不過是為了停云罷了……你……莫記恨他,對他好些,老夫人便不會為難你……” 亦珍一陣愕然。 這時另一側(cè)松柏蔥蘢的夾道上傳來人聲,方稚桐聽了,最后望了一眼,便帶著奉墨原路返回。一路上暗暗懊悔,怎地?zé)o由對她說了那些話呢? 留下亦珍在原地,先是錯愕,隨即惱羞,終是悵然。 她不是那無知無覺的泥木雕塑,萍水相逢的,他緣何要兩次三番地向她贈藥示好?再懵懂遲鈍,也隱約明白,怕是因?yàn)樗矚g她的緣故。然而剛才他那番話,分明是知道謝家要納她為妾,所以勸她好生對待謝家公子,這樣謝家老夫人才不會為難她,她在謝家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這教亦珍惱怒。若他喜歡她,又怎能如此平靜地對她說出這番話來?若他喜歡她,又怎能如此篤定她愿意與人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