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原來,你在這里。 ☆、76番外:一生何求 番外一生何求 傍晚的霞光透過云層,落在行人漸稀的慶云橋頭,將青石欄桿染得一片瑰色。橋下有收了漁的漁船,欸乃聲中劃破下頭的河面,朝著夕陽深處歸去。 慶云橋上緩緩行來一輛兩匹老馬拉著的油壁輕車,略上了些年紀(jì)的車夫松松地牽著轡頭,悠閑地倚在車轅上,嘴里嚼著一至細嫩的茅根,很是自得。 老馬走走停停,坐在車上的中年文士也不催促,只散淡支頤,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頭教落日余暉然成金紅色的景致。 遠遠的,有女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喊著自家野在外頭的小童回去吃飯,遙遙響起小童清脆的回應(yīng)聲,在空氣中傳得老遠,與縷縷炊煙一道,朦朧了漸濃的暮色。 中年文士聞之一笑。 坐在中年文士對面伺候茶水點心的侍童見了,總算微不可覺地松了一口氣。 老爺這一路南下,總是一副近鄉(xiāng)情怯,眉心不展的悒色,作為下人,雖然并不曾受老爺斥罵責(zé)罰,可是到底不似尋常賞花踏春時那樣輕松。這下老爺笑了,可見是心里松快了,他也不必時刻提溜著一顆心了。 中年文士眼角余光瞥見侍童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不由得微笑,將袖在袖籠里的折扇取在手里,輕輕敲在小僮兒的額角上,“小小年紀(jì),心思恁多!” 侍童一捂額角,“老爺,小的也是不得以,臨出門前,公主吩咐過小的了……” 話還未說完,中年文士便一展折扇,慢慢搖了搖,道:“知道了。車?yán)飷?,你也到外頭看風(fēng)景去罷?!?/br> 侍童撅嘴,但還是乖乖地掀開車簾子,坐到外頭去了。 文士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 自他中了狀元,先帝賜婚他與和安公主,中間歷經(jīng)先帝賓天,婚事擱置,新帝登基,按制守孝三個月后,冊后立妃。一應(yīng)典制過后,禮部又憶起他與和安長公主尚有婚旨在身,又奏請新帝,為他共長公主完婚。這一耽擱,便過了一年,和他同科的授官或捐官的,都上任去了,而他因尚了公主,地位尷尬起來。雖然他能享受和安公主每年二千石的祿米,子孫世襲,在外人看來也是風(fēng)光無兩了。 然則內(nèi)中的辛酸,卻只得他自己曉得。 原本他打算接了祖母進京,在近前照顧盡孝,怎耐祖母聞聽他尚了公主,不愿進京在公主府中居住,教他夾在公主殿下與她之間為難。遂以年邁體弱,不堪路途遙遠顛簸為由,留在松江。而已同他圓過房的侍妾趙氏,他曾致信祖母,若趙氏愿意,便給她一筆銀錢,放她回去嫁人?;始业囊?guī)矩有多大,在尚未完婚前,皇家派來的女官整飭狀元府邸一干下人時,他便見識過了。略長得齊整嫵媚些的丫鬟侍女,先是打發(fā)到后院做粗使丫頭,隔不幾日就尋了由頭發(fā)賣了。他不愿趙氏也落得凄涼下場。奈何趙氏如何也不肯,跪在祖母跟前哭陳,生是謝家的人,死是謝家的鬼,斷沒有拿了銀錢離去的道理。祖母無奈,只得托商船,送了趙氏與一應(yīng)伺候他的丫鬟婆子上京,只說是他慣用的下人。 趙氏以丫鬟身份入得府中,卻被嚴(yán)加管束,如何也近不得他的身,更不肖說伺候他了。如此妾身不明地在府中兩年,便郁郁而終。公主府僅僅賞了一條草席,將她草草卷了,扔到化人場去。待他知曉趙氏沒了,偷偷差仆從去化人場,卻連一捧能送她魂歸故里的輕灰都覓不到。 如今一晃眼,二十年過去,除了十年前祖母辭世,他趕回來以孝子賢孫身份送她老人家一程,短暫在松江府停留數(shù)日,便再不曾踏足過故土。若非此番公主執(zhí)意親自南下送女兒出嫁,他也不會重歸故里。 從橋上望出去,物是人非,閑云亭猶在,往日的時光終究一去不返。授業(yè)恩師東海翁早已仙去,他甚至未能親自登門吊唁。舊日同窗,也天各一方,斷了音訊。至于記憶中那目光明澈,聲音清脆的小娘子……偶爾午夜夢回,他會有淡淡慶幸,幸而不曾耽擱了她,教她生生被公主府吞噬。 最后凝視一眼漸漸西沉的夕陽,文士輕聲吩咐車夫,“往缸甏行,覓個飯轍罷?!?/br> “好嘞!”車夫輕輕一揚馬鞭,“啪”地甩了個響鞭,兩匹老馬得了指令,揚蹄慢悠悠拉著油壁輕車,下了慶云橋 車行至缸甏行,有三兩個調(diào)皮小童追著輕車奔跑,嘴里還念著俏皮話: 先生先,屁股尖,坐勒馬上顛勒顛,要吃豆腐自家煎,坐勒屋檐頭浪吸筒煙…… 侍童雖然并不懂方言,可也覺得這童謠念得不是什么恭維話,遂瞪圓了眼睛,揮手驅(qū)趕小童,“去去去,一邊去!” 幾個小童也不怕他,擠眉弄眼地圍著老馬跑來跑去。 侍童無奈,還是馬夫一甩馬鞭,將調(diào)皮鬼們嚇得怕了,這才將車趕進巷弄里去。 這片刻耽擱的工夫,中年文士已經(jīng)留意到缸甏行兩旁,早不復(fù)舊時光景。原本的米行如今換成了一間沽酒的酒坊,酒旗招展,自有好酒之人前來沽酒,而后往隔壁專賣五香豆,糟毛豆子,梅子魚的小食鋪內(nèi),買一包過酒的小吃,用油紙包成一個三角包,拿細麻繩捆了,拎在手里,慢悠悠家去。 文士看得垂涎,吩咐侍童,“去買點梅子魚來?!?/br> 那侍童猶豫,“老爺……” 老爺倏忽便敗了興,“罷了?!?/br> 侍童在車外也不禁噤了聲。 幸而馬車很快停了下來,車夫跳下馬車,將轡頭拉住了,“老爺,您看,這是此地最好的一間館子了,便是別家有相同的菜式,也比不得這家的口味?!?/br> 侍童抬頭望著店招,“珍饈館。這店家好大口氣!” 文士挑開車簾下得車來,隨手在僮兒頭頂一敲,“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京城雖大,亦未必能廣納全天下的美味。此間東家敢謂之珍饈,必有不凡之處?!?/br> 侍童茫然,老爺這是又活過來了? 文士輕笑,“遇事不可先入為主?!?/br> 侍童給了馬夫銀錢,叫他自去覓食,自己則隨著老爺進了珍饈館。 立刻有店小二迎上來,“客官里面請。客官幾位用餐?” 得了“兩位”的回復(fù),遂將二人引至一張靠窗,能看見外頭景致的桌前,復(fù)又取了菜單來。 文士一邊翻看菜譜,一邊問伙計,“貴店的東家可在?能否請出來,就說有故人前來?” 伙計聞言微微一怔,轉(zhuǎn)而笑道,“客官請稍侯,小的這就去替你轉(zhuǎn)達?!?/br> 伙計往掌柜的所在的柜臺去,小聲將文士的請求說了。柜臺內(nèi)的中年婦人放下手中算盤,抬眼朝文士望了望,見是個皮膚白凈,蓄著三縷長須的中年人,仿佛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遂吩咐伙計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則從柜臺旁的側(cè)門去了后堂。 少頃,一書生打扮的青年自內(nèi)堂緩步而出,來在文士跟前,一揖道:“晚生方景云。此間的東家乃是家母。不知先生是……” 文士微笑,“我是令尊的同窗故友,多年不見,今日一時興起,不請而來,想與令尊把酒言歡?!?/br> 年輕的方景云聞言,略略露出一絲憾色,“真是不巧,家父家母近日一道出門,游山玩水,尋幽攬勝去了,歸期不定……” 中年文士搖了搖折扇,“不礙的。我原就不曾與令尊有約,如今得知故人一切安好,便已盡興?!?/br> 方景云忙一拱手,“今日便由小侄做東,請您小酌兩杯?!?/br> 文士欣然應(yīng)允。 直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喝得微醺的文士,才由侍童扶著,揮別方景云,出了珍饈館,登上早已候在外頭的油壁輕車,任由兩匹老馬在車夫的指揮下,慢慢出了缸甏行,往來處去了。 待馬車行出一段,文士仿佛酒醒了些,也不顧僮兒的阻撓,自去撩開了窗簾,朝著夜色中的巷弄回望。 只見家家戶戶的門窗中透出的燈光,將青石鋪就的巷子照成暖暖的一條長街,青年人的身形挺拔地站在珍饈館門前,與他記憶中的身影融合在一處,模糊了虛實。 文士回到館驛,散去了酒氣,洗漱過后,來在公主房間。 和安公主正坐在羅漢床上,與女兒說話,見他進來,笑吟吟地喚他,“停云,你看這是松江府地面上的查老爺差管家送來的。查老爺說與你乃是同窗好友,這是給朝歌添妝的。并與霍知府一起,請你明日小聚?!?/br> 炕幾上放了只黑黝黝的老檀木匣子,里頭盛滿了拇指大小的合浦南珠,在燈下煥發(fā)出柔和的光芒。 見公主與女兒俱是十分喜歡的模樣,文士淺笑,“明日須得請查兄霍兄好好喝幾杯?!?/br> 女兒出嫁在即,和安公主同女兒有說不完的體己話,文士退出來,站在驛館的庭院當(dāng)中,抬首仰望半空中的一彎新月,徐徐透出一口氣來。 當(dāng)年祖母一心望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當(dāng)年他連中三元,如今貴為駙馬,雖只領(lǐng)了個閑散的虛職,但終歸遂了她老人家的心愿罷。 晚風(fēng)拂過,星月迢迢,他淡淡微笑。 故人安好,別無所求。 作者有話要說:兒子開學(xué),能逐漸恢復(fù)趕稿的進度和速度了。內(nèi)牛~~~~~ 77第七十三章一樁舊事(2) 過了臘月初八,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十六,十六尾牙,東家要請伙計吃飯。別人家如何亦珍不得而知,她卻是等上門板關(guān)了鋪子后,把母親曹氏扶到店堂里,又將湯伯湯mama夫婦,招娣與粗使丫頭都請了,坐在一桌,準(zhǔn)備了八個冷碟兒,三葷三素六個熱炒,一個冬筍老鴨湯,并四色點心的席面兒。 等酒菜上齊了,亦珍端起酒盅來,從母親曹氏開始,對在座的每個人敬了一圈,“這第一杯酒,是承蒙各位對我的信任與幫助,這才有了珍饈館今日的局面。謝謝大家了?!?/br> 一仰頭,亦珍喝干杯中的桂花釀,又斟了一杯端在手上,“這第二杯酒,乃是敬湯伯,湯mama,招娣,英桃,辛苦你們了。希望開年我們?nèi)砸黄鹋?,教珍饈館生意興隆,客似云來?!?/br> 又一仰脖,將酒干了,再去斟第三杯酒,湯mama有心要攔,卻被曹氏按住。 亦珍執(zhí)了第三杯酒,道:“這第三杯,是今日尾牙,店中無大小,請大家盡興吃喝?!?/br> 這一晚珍饈館內(nèi)歡聲笑語,湯伯湯mama講起在縣里曾見過的趣事來,招娣則繪聲繪色向亦珍講自己在家中如何去逮那滿院子亂跑的小豬仔,粗使丫頭英桃因自己有些結(jié)巴,也不愛開口講話,只安安靜靜聽大家說那些趣事,自己在一旁抿了嘴笑。 待吃罷晚飯,湯mama雙手一揮,“這里里外外的,小姐今日也忙了一天的,收拾桌椅碗筷的事就交給mama罷,小姐與招娣英桃到后堂玩去!” 亦珍拗不過湯mama,遂與兩個丫頭在后堂,取了自己拿布縫的沙包,三個女孩子玩起抓沙包的游戲來。別看英桃不聲不響的,抓沙包倒是一等一的厲害,一伸手將一個沙包拋到半空,眼睛都不用看桌面的,只伸手一掃,就能將桌上剩余的五個沙包都抓在手心里,再接住落下來的沙包。 亦珍也不知自己是手小,還是手笨,卻總是要漏抓那么一只兩只沙包。 “小、小姐、多、多練……練,就、就好……”英桃漲紅了臉,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來。 亦珍耐心等她說完,這才點點頭,“等我練好了,以后得空再找你玩?!?/br> 這一晚亦珍睡得極香甜踏實,難得地還做了夢,夢里她將珍饈館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遠近聞名,還獲得了食神的稱號,被人眾星捧月似地拱在當(dāng)中,等待給她頒食神匾額的人到來。她等了又等,那人終于穿著一身紅袍,由遠而近,慢慢向她走來。 因隔得遠,又仿佛籠著一層薄霧,亦珍總也看不清那人的樣貌,只覺得那人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專注地望著她,總算走得近了,來在她的眼前,要將手中的一塊“食神”匾額交予她。亦珍一邊去接那匾額,一邊認真地去看那人的臉。 倏忽,遠處傳來清晨第一聲雞鳴。 亦珍驀地睜開眼睛,自夢中醒來。 想起夢中最后看清了那人的面龐,竟是許久未見的方稚桐。不由得抬起了雙手,“啪啪”輕拍自己的臉頰,心道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己白日忙得腳不點地,哪有時間胡思亂想,怎地他就會入了夢呢? 招娣在外間聽見里頭“噼啪噼啪”的聲音,忙起身披了衣服進來,見亦珍怔怔坐在床上,忙問:“小姐,沒事罷?” 亦珍緩緩搖頭。自己夢見了男人,不知算不算有事? 兩主仆因已醒來,也不賴床,各自穿衣,輕手輕腳下樓去,招娣挪開灶門上的擋板,生火燒水,亦珍籌了一點溫水擦牙,又取了井水洗臉。最后自衣袖里摸出面脂盒子,挑了一點兒面脂膏子,合在掌心里捂熱了,這才勻開抹在臉上。 招娣因見慣她這樣洗完臉就手便將面脂抹了,早已見怪不怪,反是湯mama偶爾看見,嘀咕了好久,嫌她不愛惜自己的容貌,過于馬虎了。 亦珍只管嘿嘿一笑,過后仍我行我素。在她看來,世間事除死無大礙,美貌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早晚凋謝。再說,她也真心算不上貌美。 雞鳴二遍的時候,湯伯兩口子也起了,湯mama進廚房來準(zhǔn)備燒水,見亦珍與招娣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活開了,不由嗔道:“小姐怎地不多睡一會兒,這么早就起了?這些粗活叫奴婢或者英桃做就好?!?/br> 亦珍笑一笑,仍垂了頭拿小石磨將長生果核桃仁兒磨成細細的花生核桃粉,待招娣將黑芝麻粉也磨好了,混在一處,仔細地裝進干凈陶罐內(nèi),用油紙封了罐口,拿紅繩扎緊,存在陰涼通風(fēng)處。 進了臘月,珍饈館的秋季養(yǎng)生菜單由冬季養(yǎng)生菜單所代替。便宜好喝的桂圓紅棗茶則換成了甜滑濃香的花生核桃芝麻糊。 有那珍饈館的???,比如住在弄底的季班頭,清晨上衙前,必會得食鋪里來,要一碗熱騰騰香滑的花生核桃芝麻糊,來兩塊棗泥黃金糕,再配上一個他家娘子煮的白煮蛋。每次吃完都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走出食鋪去。 左鄰右舍時間久了,曉得珍饈館里的吃食價格公道,做得又干凈仔細。尤其芝麻糊、水果羹之類的,做起來材料極多,工序又復(fù)雜,一次只做一點不合適,做多了吃不掉又浪費,故而索性還是饞嘴想吃了便到珍饈館來。 又有那不矜持,不愛到鋪子里的,就叫了丫鬟到珍饈館來,點上一兩樣愛吃的,拿食盒帶回家去。比如對面米店的老板娘,原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思,打量亦珍的小食鋪開不長久的,如今一看珍饈館生意紅紅火火,暗里不知戳了老板多少回脊梁,說滿好當(dāng)初自家把陶家鋪子買下來,開門做些別的生意,哪怕賃出去吃租子也好。偏她男人說陪著來看鋪面兒的乃是丁娘子,不好不給丁娘子面子,拱手將一處旺宅旺鋪讓與了旁人。 且不說米店老板娘心里如何羨妒,亦珍起早貪黑地,將珍饈館打理得井井有條,雖不曾使了伙計到人煙稠密處吆喝,招攬客人到自家店里頭用飯,然而來食鋪用過餐的老饕口耳相傳,也替珍饈館攢了不少好口碑,自有那吃客的,自行尋上門來,只為享用一頓美食。 亦珍與招娣將早晨的準(zhǔn)備功夫做得了,湯mama也已伺候曹氏穿衣洗漱完了,亦珍這才上樓去給母親請安,又扶了母親小心翼翼地下了樓,來在底樓廳里。 曹氏晚上不曾睡好,眼下有一圈青痕,教亦珍看見了。 “娘親晚上睡得不安穩(wěn)么?”若是睡不安穩(wěn),說不得要請了慈惠堂的鐘大夫來,給母親診診脈,看看是否要換一換食補的方子。 曹氏淺笑,“娘是看我兒如此能干,心里頭高興,所以沒睡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