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羨白玉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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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陰靠近窗子,向她傳奏。 李重螢撩了竹簾,往外虛虛一探,正巧瞧見那燒飯的老艄公。 烏木顏色的一支短篷,篷頂用的是輕省的蘆葦,蓬外放了泥巴小爐,用火慢慢煨著,借白如雪的蘆花一襯,倒也很有些暇逸的意境。 灶火燒得不旺,舳上炊煙裊裊,老翁興許是耳沉,身后這樣大的動靜,竟愣是沒回過頭。 她不急不緩,指了指那艄公,“等老人家用過飯,登舟往河心雪滿庵去?!?/br> 韓陰覷過去,雙眉一蹙,有心勸說,“主子千金之軀,焉有在這苦等的道理?奴婢想著,給這老丈幾塊碎銀,算是體恤生意不易,再將小舸討來一用……” “不必?!?/br> 李重螢徑直截了話鋒,心中顯然很有計較。 用一樣的米,吃一樣的糧,飲一樣的水,貴胄與細民,又有哪里不同? 大燕天子下降,游蹤歷來只會落在嫡宗脈息所在的練京,唯有她這一朵金貴非常的奇葩,好似住不慣御庭似的,總想往外頭飛奔。 用檀娘娘的話來說,她不太像個皇帝,更像個上天入地的猴兒。 李重螢長嘆,確實不像。 目下儒家“君親師”的思潮已然初見苗頭,閭巷積以為常,廟堂假情應從,放眼兩京十三布政使司,王道蕩蕩,憚赫千里。遼東都司的燕似病,陜西甘州衛(wèi)的李鄴,寧武關的慕容虛禧,兼之身在湖廣的李稱意,俱都尊奉練京。 各路王侯籌算詭詐,心懷許多鬼胎,畏忌的自然不是帳后聽政的失權天子,而是立在御座兩端,攝政竊命的閹寺與權jian。 廷臣同樣懼怯,唇劍舌槍日夜相對,能不怕嗎? 朝中jian黨日漸積多,清流蹙縮一隅,均勢支調(diào)不開,若有心運籌,少不了要往他處覓求臂助。 她這次出宮想是要有作為,借助丞相之邀順勢從無數(shù)耳目盯梢中脫身,可惜現(xiàn)實枯瘦,依舊受錮無限。李重螢忽往遠處一眺,拂袖再一彈,猛然擊回竹簾,韓陰險些迎面受了這粗野的一拊。 簾片晃蕩蕩搖了幾下,直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定住了。 他一怔,訕訕搓了搓眉毛邊緣,很徐緩的,一道血痕從日影中浮開。 韓陰心道:怪道督主要我小心看顧,主公陰晴不定,十分愛發(fā)脾氣,這滋味真是好受。 他是奴才,主人要他跪就跪,主人要他死就死,也不敢有絲毫怨言,只管插著袖子,很伶仃地站到后面去。 謝珣默然看了,心口說不來地有種凄楚的味道,“陛下還想著國事么?” “今天醒來之后就一直在想?!彼嬲闺p眉,“待會就不想了。” 他喟然長嘆,聲息緩緩,不再說話了。 又是半晌功夫,老翁忽熄了火,炊煙一時停住,顯然已經(jīng)用過飯。 謝珣拂袖先出,也不用轎凳,自顧自奕奕下了車駕,轉身抬臂來扶李重螢。 那艄公戴著箬帽,面容模糊,只看得見笠檐下千萬深深的溝壑,一副耳聾目瞎的模樣。等好容易將話說清了,難處倒又起了風浪:細船小小一只,就這點位置,實在容不下許多人。 他將取來的油紙傘擱在船頭,朝外環(huán)顧一圈,收住目光,吩咐道:“臣與陛下同往?!?/br> 這就是不要錦衣衛(wèi)隨行的意思了。 韓陰略頓了下,心下惶急,嘴還未張,便被陛下輕飄飄的一聲“嗯”噎了回去。 他神采難看,上意和督主仿佛兩座自兩端裹挾而來的高山,逼他抉擇。事已至此,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倒不是不能另想法子,只都是下策……勢必要鬧得不大愉快。 “喏?!表n陰無可奈何道。 秋月節(jié)氣,江河寂寞,無端蕃息一江冷寒。短篷窄小,相較渡河的洑器,更像是小孩玩鬧的采蓮舟,謝珣失了莊重,束手束腳地縮在船頭,再怎樣風貌雍容的貴公子,此刻也很是丟了大臉。 李重螢擺脫了高愁遣來的耳目,正是自得的時候,放開手腳,直直倚在船舷,儀態(tài)一塌糊涂地同那艄公搭話,“老人家,今年渡河的生意好做嗎?” 老翁看似耳背,和人論到銀錢時倒很耳清目明。 他長長“噫”了一聲,雙掌扶著木槳,極輕微地搖了搖頭,聲音粗糲嘶啞,“行市不好?。∫郧疤J季帶人渡河往鶴仙庵去,小半個月下來,能有一吊子錢;現(xiàn)在帶人過河,常是十文的價,遇上嘴皮子厲害的,能議到五六文。這不是要小老兒的命嗎?” 李重螢正了正身子,奇道,“不好做嗎?我看有許多大城的豪貴也來雪滿庵?!?/br> “這兒,以前是公子王孫們愛來的地方,都說什么清雅,有神仙味兒。” “后來坊中百姓總來鶴仙庵求仙,污了庵里清靜,驚擾了神仙,他們就不愛來了?!?/br> 老翁面上沉痛,往河心瞅了又瞅,慢慢收回目光,訥訥道,“小老兒就靠這河吃飯,離不開?。∽羁嗟臅r候抵了大舟,換來這條小船,在這兒輾轉往來,才能撐持生計?!?/br> 李重螢低頭忖度,忍不住想:鶴仙庵? “鶴仙——”謝珣卻把眉一蹙,問道,“不該是叫雪滿庵?里面有什么旁的說法?” 艄公瞥了他一眼,道:“嗐,不過是這小半年里興起來的騙人東西!郎君去了便知?!?/br> 謝珣微覺驚疑,他近來不曾往聽泉來,自然不知道其中曲折。雪滿雪滿,蒼雪漸滿,取的是雪中把酒的雅意,這鶴仙又是哪路神仙? 他絕想不到此時會橫生一截,他日夜洞察練京巨細,臨了卻見燈下黑。 丞相不由得暗自心驚,按理說這樣的閑事不該呈上案來,左右不是什么禍事;然而當下他卻心生六分疑竇,舉目向河望去,心頭輕輕一冷。 李重螢瞇了瞇眼,神色頗是玩味,忽拉了調(diào)子曼聲道,“不告訴他,總該告訴我吧?” 謝珣正籌算,頸間似被刺了一刺。 先是寬敞無際的凝寂,無人答話,待到浪潮聲起了又去,才有一把聲從萬物俱寂中亮了起來。 是笑聲,可驟然聽這大笑,只覺滿耳清澈。停云高懸,踆烏在河,撥潮聲綿綿長長,河岸處,雪蘆浮白。 潑天的日影淅瀝瀝映在小篷內(nèi)外,天光云影,清明滿船,這稱心如意的囅笑竟然是少女的聲嗓。 循聲望去,船尾的老艄公摘下箬帽,露出頹老臉皮和蒼蒼白發(fā),滿身俱是灰沉沉的遠暮氣象,一時之間,雌雄的疆界仿佛在他的身上消失了。 他仰著臉長長一嘆,這才笑道,“臣裴,見過陛下?!?/br> 這會兒聽著又像是樂樂陶陶的年輕兒郎了。 謝珣愧怍主上信任,欲要起身,袖口反被李重螢直直拽下。 “丞相莫急!” 他驚得連連擺手,急道,“我可不是壞人啊!” 這人說話極怪,說一句就換一種聲音,想來是為遮掩身份。 據(jù)說先帝晏駕前曾為太女留下一支從江湖收編而來的異人禁衛(wèi),武林豪徒、江洋大盜齊聚一堂,各個身負絕藝,又有赤膽忠心,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誅逆臣于無形。 錦衣衛(wèi)多次合圍緝捕,俱都鎩羽而歸。這宗訛言傳布甚廣,即使有錦衣衛(wèi)指揮使姬驚定當眾否認,民間依舊有人深信不疑。 謝珣從未見過,倒是覺出先帝大智如愚,定然留有后手。只是不知,面前這人,是“他”,還是“她”? 老丞相一生殫誠畢慮,蒙先帝知遇之恩,愿為不世之業(yè)寄身污名,謝珣亦然。然而御庭險阻,重重兵戈之外,又有多少人死而無悔? 老丞相抱恨終天,至死未能酬報同李鴻雁的明珠之盟。從那之后,謝珣頻頻來往宮闈,仿效祖父,為年幼的君主排憂解難。 因此,他對李重螢頗有一種近似矢志不移的忠貞,而在這樣的摯情里,絕少見到第三個人。 如今陡然一見,真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李重螢眉頭一展,并不避忌謝珣,“查到了?” “已查到些許眉目?!蹦侨瞬⒉煌享常鹉緲?,遙遙往東一點,“有人在雪滿庵設局?!?/br> 不遠處,蘆花掩映之間,廊檐懸挑眇眇忽忽。 “問題就出在那鶴仙身上,我原以為是姓高的作祟,暗中查探許久,愣是找不到一點端倪。又往甘州查了李鄴,也是線索全無。如今看來……” 他敢在天子面前翻白眼,有人皮面具相襯,更顯邪僻乖張,“絕對是道上的在搞鬼?!?/br> 李重螢心潮微微一動,暗道“果然”,脫口便道: “——江湖?!?/br> 難怪遍尋不得。 正說話間,小船已然渡至蘭妃渚,聽泉說是河,倘若牽強了說,也能算是江。 此時桃葉渡牽纜無數(shù),舳艫相接,攢得密密匝匝,一股如縠如紗的青霧慢慢從竹林間往外飄來,游人亦不算少。 李重螢寥寥幾語問過,仿佛是習慣了似的,和他再沒有什么多余的話要講,謝珣卻并不急著下去,向他會了銀錢,借這片刻的功夫,極客氣地開口,“不知閣下怎么稱呼?” 他徑直收了工錢,不多不少,正好十文。偏過頭嘻嘻一笑,“裴太傅,丞相叫我太傅就行?!?/br> 謝珣含笑,“姓裴,字太傅?” 他張口就來,“是??!我——” 忽有金玉斷裂聲,從靜寂的軒廊間翻滾出來,極醒耳地擦過蘭妃渚兩端冷冷的竹籟,直直沖入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