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春時(shí)節(jié)，北定王府庭中，去歲酵藏的甘蔗酒已能啟封。幾鏟下去，數(shù)口紫銅蟻甕便撥去春泥見了天光，使女洗凈擦干，斟了兩樽胭脂鸚鵡杯，配著糖蒸酥酪端去了前院。

    這雙螺杯乃是承平年間御賜，杯身嵌了細(xì)致勾描的螺鈿，徐在晝打量片刻，覺著精巧，便向封闌討要來。

    封闌說，“這是先帝賜下的，宮中記錄在冊(cè)，不好草率給你?！?/br>
    徐在晝頗為遺憾，她有分寸，也不強(qiáng)求，只是托起鸚鵡杯，慢慢酌飲甘蔗酒，心里琢磨著回去差人照著形制再打一對(duì)。只是有再好的手藝，也未必再能得來這樣好的鸚鵡螺，殼身青斑綠紋，殼內(nèi)光瑩如云母，通體梅子青，裂了豆青幾紋。

    書中說金母召群仙宴于赤水，用的便是這種酒器：“坐有碧玉鸚鵡杯，白玉鸕鶿杓，杯干則杓自挹，欲飲則杯自舉。”

    她足飲了一小杯，雙唇浸得潤紅，似入巫山宿于云雨，手腕翻動(dòng)間，又傾了半杯賞在地上。

    “晝娘，你急什么。”封闌見她這樣，只笑起來，“又不是不給你。”

    徐在晝搖了搖螺杯，聲音很黏，“到時(shí)候我去讓人往內(nèi)廷走一趟，抹了記錄……”

    “倒是不用這樣麻煩。”他說，“等明年定北軍回朝，我就去向太后求了恩典。”

    階下梨花一千重，足纏霜泥幾千匝。

    徐在晝尚未學(xué)過品酒，半樽甘蔗酒便能哄她入睡，酒量很淺，已是有些醉了，她曲起一邊肘子撐住臉頰，很天真地問他，“令公要求什么恩典？”

    “本宮替你……”她好像咬了舌尖，口齒不清地說，“我替你和母后說說?！?/br>
    封闌往杯中蘸了酒，點(diǎn)在徐在晝貼著火紅花鈿的眉心，他眼睛清凌凌的，是一種溫潤的胭脂紅，這讓徐在晝想起一些往事來。

    她年少時(shí)曾見過封闌架在甲牀上的銀鱗甲，甲胄攏著一片暗沉的霜銀，燭光盤旋間，竟從蛟鱗上游出一只灰銀的曙雀。

    也許是小頰赤肩的夜游神惱她不肯入寢，自南方托夢(mèng)來嚇?biāo)腔鹑敢i長鳴，俄而散作火塵而去，眼眶里是兩滴未凈的血。

    次日她見到和舅父結(jié)伴同行的封闌，還道他是曙雀托生，嚇得半月不肯出宮。

    封闌緘默須臾，“只怕你母后不會(huì)輕易同意?！?/br>
    她便納悶了，到底是什么樣的恩典才能讓堂堂北定王在崔瓊面前鎩羽而歸？

    ——后來她才知道，他想從星闈之中竊取一件連城璧。

    承寧七年，上春，封家父子攜定北軍班師回朝。同年秋序，長公主出降。

    獸爐沉水煙，翠沼殘花片。

    臺(tái)上一只綠釉狻猊香爐，點(diǎn)的是水格沉香，燃的是既淺又冷的松木油脂。一座架著九支龍鳳燭的銅鎏金雀臺(tái)，只是離得遠(yuǎn)，潑了一壁散不去的紅光。

    白釉蓮紋小燈立在兩只交杯中間，徐在晝看得久了，視線里便浮著一環(huán)環(huán)灰白的光斑。

    她瞇眼移開目光，扭了臉，和窗牖邊上那個(gè)躲閃不及的狂徒打了個(gè)招呼。

    徐在晝說，“蹲著不累嗎？表哥不如進(jìn)來坐坐?！?/br>
    被人抓了個(gè)現(xiàn)行，封戎也不覺著羞恥，他身手利落地翻墻進(jìn)來，像年少時(shí)同她逃課那樣，“哎，你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duì)?！?/br>
    封戎霍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道我不是來和她好聲好氣說話的，我是來撒潑的，于是打量著徐在晝，挖苦道，“你眼光真爛?！?/br>
    “放著那么多年輕好兒郎不要，知命之年的老男人你也瞧得上？”

    喲，上門問債來了。

    徐在晝也不惱，只將紅蓋頭披回去，笑嘻嘻地說：“叫聲娘來聽聽?！?/br>
    闖進(jìn)來的小老虎頓時(shí)炸了毛，尾巴尖一時(shí)豎得老高，一不留神，合巹的交杯碎了一只。

    封戎性子像魯莽的初生小虎，老虎腳掌生有rou墊，軟靴踩在絨毯上，幾乎沒有什么聲響。當(dāng)年還有一只銀虎，活著的時(shí)候養(yǎng)在御獸園，徐在晝摸過它柔軟的rou墊，也捏過封戎的手心，不那么軟，但能聞見鐵銹的腥腐氣。

    但現(xiàn)在，小老虎渾身都是薄薄的酒氣。

    徐在晝摸索著伸出手，捏住他的手掌。

    “你傷心了嗎？”

    封戎掙了掙，沒用什么勁，仿佛被順了毛的貍奴，沙場上毒鞭一樣的右手溫順地垂下來。

    薔蘼叩窗，玉屏深迭，他顛倒猜量，吞吐又止，白釉蓮紋燈上鐫著一首慢詞，詩行里映著少年雋秀飛揚(yáng)的面容，那是他們一起刻上去的。

    徐在晝握著他的掌，女孩兒綿軟的手指好像一方細(xì)長的玉匣，一支觀音的玉凈瓶，他被收在里面，甜蜜會(huì)剝?nèi)ニ匿h芒，悸動(dòng)會(huì)消磨他的怒火。

    他仿佛回到了出征前的那夜，于是再也挽不出漂亮的劍花，說不出傷人的惡話。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好像有點(diǎn)哽咽了，“……把玉佩還給我吧。”

    “不還，”徐在晝慢吞吞地問，“不可以嗎？”

    封戎在徐在晝面前蹲下來，側(cè)過臉，將右頰放在她的膝上。

    黏膩的呼吸拂衣沾袖，這個(gè)姿勢將近屈膝半跪，是很柔順無害的意味，一排烏黑的蜓翅掃過徐在晝的指腹，他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北地受定北軍庇佑的百姓認(rèn)為世子從不會(huì)失意，可他現(xiàn)在是這樣心灰意懶，聲音放得很低，和往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截然不同，“你怎么總是這么壞??？”

    徐在晝心想哎呦喂，這才哪到哪呢？

    這小子嘴上說著要討回定情玉佩，可拽著她袖口的力度卻一點(diǎn)也不減，甚至還有越捏越緊的趨勢，高傲也虛張聲勢，斷情也藕斷絲連，哪有這樣來討情債的？

    春秋魯國有尾生抱柱而死，如今盛燕有阿戎抱徐在晝而哭，她心軟了，她總是不想看見有人為她而哭。因?yàn)槊康竭@個(gè)時(shí)候，她心中總會(huì)涌出一種奇異的歡喜。

    這讓她感到害怕。

    “好好，我壞，表哥你別哭了?！?/br>
    徐在晝捧起他的臉，低頭親他一口，落處在唇上，封戎只覺耳垂一冰，玉鐲貼著耳朵，他有些恍惚，尚以為是夢(mèng)，耳尖卻不自覺紅了起來。

    徐在晝哄他，“就當(dāng)補(bǔ)償啦?！?/br>
    “你少糊弄我?！狈馊只剡^神，掐了她臉頰一把，“我的真心就只值這些？”

    被猝不及防蹭花了妝粉的徐在晝：“……”

    想到這身花了幾個(gè)時(shí)辰布置的行頭，她惱起來，也去掐他，“那你想怎么樣？”

    “先生教過我們，賠禮道歉要有誠意——”

    他道，“除非表妹讓我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