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當昏君 第10節(jié)
他還寫過一篇《贊文山》,里面便有“殉國忘身,舍生取義……難欺者心,可畏者天。寧正而斃,不茍而全!”等語。 [1] 寫的是文山公,又何嘗,不是他自己。 沒有必要勸了。 齊汪換了話來說:“廷益,我?guī)湍阋黄鹫陌??!?/br> 他又去端了一盞燈來,在于謙對面坐下來。 此時,齊汪心中忽然短暫浮現(xiàn)了一點泡影似的念頭:陛下要是一直病弱,拖住王振無暇禍害朝綱……似乎也不錯。 啊,大逆不道,罪過罪過。 齊汪連忙強迫自己把心思轉(zhuǎn)移到公務(wù)上。 ** 皇城東安門。 此處矗立著明太宗朱棣所創(chuàng)立的署衙: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jiān)關(guān)防。 這個名字太長,故而朝野內(nèi)外只簡稱——東廠。 永樂帝有定:司禮監(jiān)中秉筆宦官(司禮監(jiān)二把??手)總領(lǐng)東廠事務(wù),稱為督主或者廠公。 司禮監(jiān)設(shè)官位,向來是掌印太監(jiān)(一把手)一員,秉筆數(shù)人不定額。 秉筆職如其名,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紅的權(quán)力。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蓋章權(quán)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里,旁人批了也白批,不得蓋章照樣白搭。 然而,從今日起,不同了。 東廠。 此時,在宦官中地位僅次于王振,身兼司禮監(jiān)秉筆與東廠廠公的金英,正在東廠正堂叩拜謝恩,聲音里有幾分難以抑制的激動驚喜。 晴天一個霹靂,降下一個好消息:王振為了討好病中皇帝,要為皇帝跪佛兼抄血經(jīng)半年,無暇掌印。 他與興安能夠掌印數(shù)月! 接過掌印太監(jiān)那能夠動用帝王璽印的牙牌,金英的手都有點顫抖。 其實在先帝年間,他、興安、王振,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監(jiān)。然而當今登基后,跟皇帝情分最深的‘王先生’立刻一枝獨秀起來。 而王振自然也最怕這兩位老同事,搶他的風頭,于是多年來一直排擠。 王振背后有皇帝的絕對支持,金英也無法,眼見手下勢力不斷收縮,東廠里都有許多見風使舵的人,對他這個東廠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 再這樣下去,他快要被王振擠的沒地兒站了。只怕再過兩年,就要跟興安會和,一起蹲在都直監(jiān)打掃衛(wèi)生。 如今卻橫空出了這樣一件事。 半年!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經(jīng)營一番! 東廠消息最靈通,金英接了這道旨意后,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兩道旨意:“郕王監(jiān)管內(nèi)府十庫”與“兵部侍郎于謙升任兵部尚書,總領(lǐng)軍制。” 下屬來報信的時候,金英正在為今日的天降橫福,向著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 說來也奇,東廠供奉的神像,并不是神仙,而是——武穆王岳飛。 岳將軍若神魂有知,得知后世宦官特務(wù)機構(gòu)世代供奉自己,估計心情也挺復(fù)雜。 屬下進門時金英還未拜完,依舊跪在蒲團上未起。 于是他的心腹,東廠掌刑千戶也就一并跪了,給金英匯報了今日之事。然后感慨道:“四境不平,陛下到底還是要用能做事之人?!?/br> 倒是金英聽完后冷笑道:“不然呢,你以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給陛下抄什么血經(jīng)!還不是簍子捅多了料理不來,又眼見瓦剌要大舉寇邊——他從前提拔上來那些只會奉承阿諛的人,哪里能做來事!” 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爛攤子后,王振也不得不讓鄺埜這種老成持重的官員來做兵部尚書。 “今番恰逢陛下龍體不安,他正好借抄經(jīng)躲了,還能借機向陛下賣乖賣忠。倒是讓我和興安頂上去做苦差。只怕待四境平定了,他就要再出來搶我們的功!” 其實金英還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 王振可沒覺得一旦國有戰(zhàn)事,他需要抽身退步來躲事兒。 他是覺得‘瓦剌不足為懼’,還等著一旦戰(zhàn)起,就躥騰著皇帝親征,他也好給自己弄點不世出的軍功,青史留名。 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腦回路,連他的老對頭金英,也只覺得王振在臨陣躲災(zāi),然后陰險地等著摘他們的桃子。 于是金英越想越生氣,又俯身給岳飛的神像磕了幾個頭,口中喃喃念叨:“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 金英想著岳飛他老人家,當年也是深受jian臣所害在戰(zhàn)事上遺恨終身的,此番要是在天有靈,應(yīng)該愿意攪動神通幫他劈死王振吧。 旁邊也跪著的掌刑千戶竇寧聽了,不免認真分析道:“王振總跟在陛下跟前,帝王皆有龍氣護體,只怕武穆王不會降雷,免得傷了天子?!?/br> 金英:有道理! 他又重新磕頭,開始很實際甚至很科學(xué)很講究邏輯的請求道:“岳爺爺,小的方才祈求的不作數(shù),還請岳爺爺讓王振刺血經(jīng)流血流死,或者跪經(jīng)跪的頭暈?zāi)垦U酒饋聿恍⌒乃に腊?!?/br> 從蒲團上爬起來的時候,金英還不忘認真囑咐旁邊的小宦官:“四季鮮果,東廠便是只有一份,也得先供武穆神像知道嗎?要讓咱家知道你們憊懶偷嘴,必要賞板子?!?/br> 他還指望武穆王顯靈呢! 態(tài)度端正邏輯嚴謹搞完詛咒事業(yè)后,金英也沒有把希望都寄托在岳爺爺顯靈上,而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很快整了整衣袖吩咐道:“召集咱們的人,好生議一議,往后這幾個月如何行事?!?/br> 接下來他代掌印這段時日,若是有功,或許會被王振搶走,但他也決不能擺爛,畢竟若是有過,王振一定會把黑鍋給他扣的嚴嚴實實,在陛下跟前狠狠參他。 那他必是連東廠都保不住了! 金英自覺是無路可退的,要不就被王振慢慢磨死,要不就這幾月建些功勞,且得干掉些王振的爪牙,好好想想怎么護住自己的勞動果實不被王振搶走! ** 乾清宮。 跪在皇帝跟前的王振是有些忐忑,但并沒有很害怕。 他的有恃無恐,并不只來自于皇帝與他的情分。 還有他的用處。 皇帝總要用宦官的,否則悍臣滿朝,如何能牢牢捏住皇權(quán),將群臣玩弄于鼓掌之中。 好多人覺得宦官是低賤的奴婢,但再低賤又如何,那也是皇上的奴婢! 臣子再能干英明又如何,對皇帝來說也是外人,是掣肘。 有他在,皇帝才能做到天子的隨心所欲。否則依著那些臣子,今日諫這明日諫那,皇帝豈能痛快? 因此,哪怕王振這個宦官擅政的糟糕例子在前,有明一代后頭依舊有不少皇帝重用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不是他們不長記性,總犯同一個錯誤,而是利益使然。 宦官治天下不但可以制衡大臣,還會讓皇帝很舒服。 因此王振很堅信,無論從情分看還是從利益論,皇帝都不會把他棄置不顧的。 * 姜離看著跪在身前的宦官。 王振當然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他在籠絡(luò)皇帝,討好皇帝等細節(jié)上,一騎絕塵的聰明能干。但在事關(guān)國家軍政等大事的戰(zhàn)略層面上,可以說是一塌糊涂、一無是處。 其實朱祁鎮(zhèn)要不是皇帝,是一個尋常的土財主也無妨,他愿意把所有家產(chǎn)都給家中最偏愛的仆人管著,誰會閑著沒事去罵他,作死作去唄。 但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在高位而不能謀其政,便已經(jīng)是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 這是他應(yīng)得的,只可惜……卻不只是他自己的災(zāi)殃,禍及的是無辜枉死的將士和黎民百姓。 她不會現(xiàn)在殺王振的。 一死有何可怕?就像史冊上王振死在土木堡的亂軍之中……真是好輕松啊。 況且,她如果此時憤而殺了王振,皇帝的風評就會變成浪子回頭,變成一個從前因年幼被jian宦蒙蔽,后來幡然醒悟治國齊家的明君。 可她在史冊中已經(jīng)見到,朱祁鎮(zhèn),是沒有回頭的。 他明明知道于謙有大功,卻還是在復(fù)位后殺了于謙,并將于謙的“罪名”鏤刻成板張榜公示天下。 同時不忘抄沒其家,將于氏闔家滿門發(fā)配戍邊。 于謙被處死后,因家人都被流放,都無親屬能收斂尸骨,還是感念他為人忠義的同知陳逵,悄然將于謙遺骸收殮。 經(jīng)年,于謙才得以歸葬故土杭州。 朱祁鎮(zhèn)后悔過嗎? 倒是遺憾過殺了于謙無人可用——當大明再起邊患,朱祁鎮(zhèn)憂心忡忡,詢問群臣如何是好。 恭順侯吳謹在旁道:“使于謙在,當不令寇至此?!?nbsp;帝為默然。[2] 史冊永不能還原所有的真相,誰也不知道朱祁鎮(zhèn)午夜夢回,有沒有真的為冤殺忠臣愧疚過后悔過。 然若論問跡不問心,終其一朝朱祁鎮(zhèn)到底沒有彌補過于謙,是直到他的兒子成化帝朱見深登基,才為于謙平反,放還于家被流放的族人。 但與之相應(yīng)的,朱祁鎮(zhèn)倒是一直惦記著他的‘王先生’,并且付諸行動—— 在奪門之變朱祁鎮(zhèn)第二次當了皇帝后,他下詔恢復(fù)王振的官職,并且為王振造了一座智化寺,立祠賜匾額‘旌忠’二字。 這還不算,大概是實在太想念他的王先生,覺得王振死在土木堡沒有尸骨下葬太心痛,朱祁鎮(zhèn)還特意令人刻了王振的木人,用來招魂安葬。 真是感天動地。 想到這里,姜離厭倦地閉了閉眼。 所以今日,在于謙因王振請辭兵部尚書時,姜離終究忍住了,沒有選擇當場宰掉王振。 怎么能呢? 讓王振帶著兩人的過失,干脆的去一死了之? 過去的十四年無法彌補,冤死的人們不能回來。所以朱祁鎮(zhèn)與王振,還當是如此,昏君jian宦。 而今日接過尚書位,來日臨危受命的于謙,才是救時賢臣。 歷史會給他們一個應(yīng)有的評價。 *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沒入黑暗,這是個無月無星的夜晚。 “你會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