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當(dāng)昏君 第73節(jié)
兩個衣裙?jié)崈魠s簡素的?女娘,走過?繁華的?西大市街牌坊。 如有路人聽到兩人的?話語,便知?這不是京城人,是南邊的?口音。 “還?要連累娘為我的?事兒奔波,是女兒不孝。” 茹夫人拍拍女兒的?手以作安慰,然后?又?問道:“若這書坊的?東家真有能?耐能?辦到,也愿意施以援手……” 她停下腳步看向女兒,四十來歲的?婦人眼角有了細(xì)紋,但眼睛依舊是明亮清,澄,似乎一眼就能?望到人心底去:“那你決定好了?不是一時意氣用事?也不是怕牽連一家子才委屈自?己?” 談物?柔緩慢卻堅定點(diǎn)頭:“是,我想出家做女冠。不是一時賭氣?!鳖D了頓:“雖有想著怕他們家為難爹娘的?緣故,但卻不絕是違拗自?己心意!” 今歲他們一家子上?京來,并不只?為了送兄長備考,更多些躲避禍?zhǔn)碌?意味。 她今年十七歲,兩年前定了親,還?是親戚做媒——誰料有時親戚熟人間彼此捅刀子才要命。 親戚收了旁人的?錢,把那戶人家說的?天花亂墜。坊間打聽起來似乎也是個殷實興旺的?人家。然而定了親后?才偶然得知?,那位二郎不但常流連賭坊煙花巷,而且常在家中毆打仆婦。 只?因還?未說親,家里為他遮掩的?好,外人所知?不多—— 要不是茹夫人常給當(dāng)?shù)貗D人診治,有知?道內(nèi)情的?夫人聽聞兩家結(jié)了親,冒著得罪人的?風(fēng)險告訴了茹夫人,很可能?談物?柔就這么被蒙著嫁過?去掉進(jìn)火坑。 談家斷然要退親,但那家在縣里頗有些地頭蛇的?意味,黑的?白的?都來得。據(jù)說在無?錫府里也有做官的?親戚……談家堅持退婚讓他們又?丟臉面又?丟相中的?準(zhǔn)媳婦,這兩年一直在找麻煩,且手段越來越過?分。 以至于這回談家舉家上?京走的?都匆忙。 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京城居大不易,談家又?不是有錢人家,他們行醫(yī)常常免費(fèi),甚至還?替窮人出錢買藥,家財斷不能?支撐一家子落居京城。[1] 做女冠是談物?柔在上?京前就萌生的?想法,尤其是在聽到退婚那家放的?狠話:“退了我們家,看看縣里還?有什么人家敢娶你家的?女兒!” “清清靜靜一輩子有什么不好?”談物?柔知?道父兄的?想法,是想今年兄長趕緊中了進(jìn)士,哪怕是個同?進(jìn)士,也能?揚(yáng)眉吐氣還?鄉(xiāng)不怕人欺負(fù)了。 可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去,再重新定親嫁人。 但……在大明朝做女冠、尼姑,并不簡單。朝廷對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查的?很嚴(yán),每年度牒下發(fā)極其有限,甚至如今約定俗成,要想獲得度牒不但要考試,還?要給戶部交十兩銀子。* 而交了錢也不一定能?辦成——因談物?柔太年輕了。 朝廷一向是先批準(zhǔn)四十歲以上?的?僧道、女冠出家的?:畢竟出家人不納稅嘛,要是許多人都年紀(jì)輕輕都跑去出家誰給國家交稅? 總之,如談物?柔這般情況(她倒不怕考試)要拿到度牒,不僅要有錢,還?得有人脈。 她正是為此才找到了書坊。 京中百姓風(fēng)傳這家書坊有大后?臺。 茹夫人見女兒心意已?定,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繼續(xù)往前走去。茹夫人用平淡口吻說著可怕的?話:當(dāng)日?她很擔(dān)憂過?女兒退不成婚被逼著嫁過?去,若真是如此“總得多教你些醫(yī)術(shù)”,讓他熱衷打人的?手再也抬不起來,讓他急著跑去賭博的?腿再也邁不開。 談物?柔真的?驚到了:“娘!你不是說大夫最要緊的?就是醫(yī)者仁心……” 茹夫人聲?音很冷淡:“大夫醫(yī)者仁心,救的?是人,與?畜牲何干!” 談物?柔忽然眼里帶淚,但唇邊卻是露出近來最寬心的?笑意。母女倆站在很顯眼的?金燦燦拱門下,彼此確認(rèn)了下對方?衣裳整潔可見客,便坦然推門走進(jìn)去。 此時茹夫人卻不知?,她很快就要去‘醫(yī)治畜牲’了。 ** 茹夫人進(jìn)門后?,就見屋內(nèi)坐了兩個很年輕貌美的?貴女,以及一個打扮不俗的?……健婦。 并不是做大夫的?人也辨認(rèn)不出男女,而是冬日?大氅風(fēng)毛蓋住了咽喉處,且姜離的?舉止神態(tài),也是很自?然的?姑娘樣,只?要她不開口就難以辨認(rèn)。 故而茹夫人只?覺得這是一個先天壯女,要說有異常也是……頭異乎常人的?大。 要不是社交禮儀在,茹夫人作為一個大夫,其實很想問下她兒時是不是有過?‘解鹵’病史。 解鹵,就是腦積水的?古稱。 而茹大醫(yī)若是問出來,姜離估計會毫不猶豫的?點(diǎn)頭,甚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謎底解開。她剛來第一天對著鏡子看著這個大頭,也納罕來著—— 現(xiàn)在想想很有可能?,若不是腦子進(jìn)水,很多行為難以解釋啊。 “談姑娘已?經(jīng)留過?名字了,還?請夫人也在文書上?留下名字。” 名字嗎? 茹夫人提筆留下二十多年前,那還?不是談氏不是茹夫人的?名字。 茹英芝。 高朝溪在旁笑道:“真是個漂亮的?名字?!?/br> 茹英芝是個性?情堅毅果斷的?人,尤其是她常年為人看診頗通世事人情,看得出眼前兩位姑娘也是爽快性?子,于是索性?和盤托出,想以醫(yī)案為女兒求一個今年買度牒出家為女冠的?名額。 還?留下了城郊租賃房的?地址:“我們一家在京中會待半年余,這期間姑娘們?nèi)粲惺滦枧t(yī)在側(cè),只?管打發(fā)人去叫?!比阌⒅ビ兄芎V定的?自?信:“雖說瞧兩位的?來歷,自?不怕請不來名醫(yī)。但論起看婦人證候,只?怕宮中太醫(yī)也不及我?!?/br> 高朝溪心思剔透,雖今日?初見不好問起人家中隱秘苦楚,但也猜了個五分。 “茹大夫?!备叱Σ[瞇道:“我們確實是有事請茹大夫做。只?是,此事要緊,這期間大概需要茹大夫暫居于我們提供的?住處。而且,還?需要簽一份保密的?公文?!?/br> “但事成后?,我們能?付給茹大夫的?絕不只?是一張度牒?!?/br> 茹英芝神色也平和舒展:不只?是為了高朝溪和氣的?態(tài)度,更為了她從?一開始喚自?己便是茹大夫。 顯然拿她當(dāng)正經(jīng)醫(yī)家來看待。 “姑娘是要我隨侍一個要緊的?女患吧?” 茹大夫來之前其實也預(yù)料過?這種情況:京中貴人多水也深。 書坊不但欣然同?意刻印她的?醫(yī)案,更給了高出小說三倍的?稿酬,且邀她本人過?來……那必然還?有旁事。 如今高朝溪直接提出來,她反而更寬心信任。 于是她與?女兒都很痛快簽了今日?談話的?保密文書后?,靜等著聽是何‘要事’。 但眼前女子接下來的?話,還?是讓預(yù)想過?各種情形的?茹英芝吃驚。 “我們想請茹大夫閉門養(yǎng)牛?!?/br> 茹英芝:?? 而很快,茹英芝的?不解,就變成了一種過?于震撼的?驚動—— “鉆研牛之痘癥,以解天花之疫。” * 姜離坐在一旁捧著奶茶暖手。 天花啊。 在她所在的?時代,二十年前,世界衛(wèi)生組織就自?豪宣布,人類已?經(jīng)徹底戰(zhàn)勝‘天花’了。 這在過?去千載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病癥,成為了歷史。 可如今,天花,或者說“痘瘡”“痘疹”,依舊是讓人們最畏懼的?瘟疫之一,尤其是對孩子來說——被稱為‘造化殺機(jī),幼童劫數(shù)’。 然而,就像姜離責(zé)備系統(tǒng)沒用一樣,她自?己對這個病的?了解也只?限于:可以通過?種人痘預(yù)防,就像清朝推廣種人痘防天花,但更安全的?,還?是種牛痘。 除此外……沒了。 到底怎么采痘,怎么接種,怎么治療才能?讓孩子既有免疫力,又?不至于發(fā)病,她是兩眼一抹黑的?。 所以,她負(fù)責(zé)提供課題和實驗資金,專業(yè)的?事讓專業(yè)的?人來。 茹英芝過?了良久才開口,聲?音都是啞的??!芭5?痘疹……是了,怎么沒有想到,牛的?痘疹或許也可以!” 聽她這么說,不僅姜離,高朝溪和于璚英都望過?去,這話的?意思,竟仿佛她覺得接種人痘很可行似的?,驚訝的?只?是牛。 茹英芝便道:她為醫(yī)多年,丈夫談復(fù)也是家傳醫(yī)者,自?然見過?天花病患,也見過?在天花中幸存下來的?孩子。而人人都知?道,得過?天花就不必怕再得了。他們也曾經(jīng)商議過?:如果能?讓孩子們都生一生輕微痘疹,以后?再不怕天花就好了。* 但,這是多大的?風(fēng)險事,誰家會拿孩子冒這個險? 將心比心,他們夫妻也不敢拿自?家兒女試試種痘。 于是這只?是一個想法,茹英芝相信,不只?她,許多精于醫(yī)道的?大夫,應(yīng)當(dāng)都想過?這個問題。 “那從?今日?起,茹大夫要想的?就更多了——無?論您需要什么,只?管列了單子給我?!?nbsp;高朝溪語氣很沉定,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無?論什么?!?/br> 又?忽如其來隨口感慨道:“這世上?許多人罪大惡極叛國通敵,亦或是jianyin擄掠害人無?算,都得經(jīng)歷凌遲之刑。但在此前,他們必然‘心有悔意’,想用自?身贖罪的??!?/br> ** “咱們也該回去了。” 送走了鄭重簽下科研協(xié)議的?茹大夫母女,又?用過?了西大市街最出名酒肆的?席面,高朝溪看看往西墜的?日?頭,表示也該回宮了——她們就玩了大半日?,因太上?皇早上?根本起不來,出門就中午了…… “好,過?年元宵都可以再出來嘛?!?/br> “那我們回去了?!?/br> 哪怕余光已?經(jīng)看了大半個下午,但直面太上?皇用堪稱活潑甚至嬌俏的?姿態(tài),轉(zhuǎn)頭對她揮手告別,璚英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都說女兒肖父,作為大公主的?老師,倒是很慶幸大公主長的?絕不是女裝上?皇的?樣子。 不行,不能?再想了! 璚英強(qiáng)迫自?己住腦,否則今夜可能?要做噩夢。 但心理學(xué)的?‘禁忌效應(yīng)’發(fā)作,直到離開書坊,璚英腦中還?是揮之不去,于是——她對車夫道:“去于府?!比ヒ姼赣H吧! ** 璚英在于府等父親回家。 也有人在西苑等姜離回家。 因安寧宮是太上?皇寢殿,內(nèi)殿自?是有不少私人之物?,朱祁鈺就沒有入內(nèi),乖乖坐在正殿等著。 順便看著漸沒的?夕陽發(fā)呆。 他今日?過?來,是因為收到了新的?諫疏,想要來找皇兄訴苦—— 有御史給他上?奏提意見,說做皇帝要‘勤圣學(xué),顧箴警……’不但如此,還?要‘戒嗜欲,絕玩好……’ 林林總總給他提了十大條! 簡直要把他變成一個無?悲無?喜十全十美,十全大補(bǔ)丸皇帝。 昏君面對這種諫疏,可以當(dāng)不存在。 但明君,亦或是在乎名聲?,努力成為明君的?皇帝,就只?能?‘欣納之,獎勵之’。 于是被諫的?憂愁煩悶的?朱祁鈺放下手里的?奏疏,準(zhǔn)備去西苑散散心:他知?道皇兄今日?出門逛去了,還?說會給他帶廟會上?的?玩器。 看時辰也該回來了。 “陛下……”金英小心翼翼道:“上?皇今日?喬裝出門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