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里當(dāng)差，吉祥如意話都是一套套的，小英流暢爆了五百多字后?還不忘總結(jié)道：“……此?后?，上皇與陛下皆無有?心事，當(dāng)真可以垂衣拱手而治矣?！?/br>
    姜離轉(zhuǎn)頭：“怎么會，眼前就有?麻煩事兒呢?！?/br>
    小英從不讓話落在地上，忙捧哏道：“奴婢愚昧，實不知上皇和陛下還有?什么可愁！”

    其實他當(dāng)然知道。

    在許多夜晚，小英都不免愉快地想：他知道的可太多啦。

    ——比如太上皇跟陛下真正的關(guān)系，比如太上皇的性情大變，比如出海后?那些官員的實際遭遇。

    一時的職位不是要緊的，得到兩位官家?這樣的信任，用為心腹，才是別的宦官都比不了的。

    所以，小英雖然是個?有?進(jìn)取心的卷王，但還是踏踏實實地跟著太上皇呆在龍德宮，做別人?眼里‘倒霉催的被?扔到龍德宮的小宦官’。

    這叫……對了，太上皇說?過，這是龍場悟道。

    將來自然有?他飛黃騰達(dá)的時候。

    *

    小英相信自己是很會揣摩兩位官家?心思的。

    ——上皇和陛下還愁什么？當(dāng)然是直搗黃龍事！以及金國那位太上皇。

    小英知道，但小英不說?。

    這也是他常用的官家?高興的法子：作為宦官，哪怕猜到了官家?的心思，也要裝一個?懵懂無知。等官家?說?出口后?，再?做一個?受到點化恍然大悟的表情，最?后?送上一串精彩的夸夸。

    小英都已經(jīng)在心里開始排練了。

    只?要太上皇一說?出直搗黃龍，他就要跟上：“陛下如此?宏圖偉志，來日?以女帝青史留名，功績更邁先祖！”

    然而太上皇說?出的答案，罕見?跟他設(shè)想的答案不一樣。

    太上皇竟然說?：“你覺得岳少保入樞密院，做宰相如何？”

    小英都不用裝，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懵掉了。

    “??？”

    **

    垂拱殿。

    朝臣們跟小英的反應(yīng)一樣——

    在聽到皇帝要授三路大將為樞密副使（副宰相）后?，冷汗都下來了。

    咋了？陛下到底還是忽然覺醒了自家?父皇的血脈嗎？

    這才剛拿下幽州，就要收繳武將兵權(quán)？

    是的，在宋朝官員的正常世界觀里：除非奪了兵權(quán)讓人?離開軍隊‘榮養(yǎng)’，否則武將，怎么可能做宰相呢？

    正如史冊上，完顏構(gòu)也正是把韓世忠、岳飛召回臨安，奪其兵權(quán)后?才象征性給一個?‘樞密副使’的官職。

    故而朝臣們一聽當(dāng)今皇帝這話，下意識就做此?反應(yīng)，很想勸勸陛下：便是要收兵權(quán)，陛下您好?歹也等等燕云十六州都回來了再?說?哇！

    *

    趙寰立于丹陛之?上。

    將自己的意思再?次明確地傳達(dá)了一遍：不是要罷武職授榮銜，而是——令軍功卓著又有?治軍之?才的將領(lǐng)，兼領(lǐng)執(zhí)政宰輔之?官。

    也就是所謂漢唐時出將入相。

    朝上一片如死?的寂靜。

    文臣們的想法就變成了：陛下要不還是覺醒一下先祖血脈？

    怎么能讓武將執(zhí)政？！

    出將入相？文武兼當(dāng)？

    從太祖開國起，就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哇！

    “宰相須用讀書人?”是祖宗法度??！

    **

    酒肆內(nèi)，看著小英貨真價實地驚訝，以及脫口而出的：“怎么可能？”以及小心翼翼的：“上皇和陛下要收岳少保兵權(quán)？”的疑問——

    姜離不免嘆口氣，坐下來喝了一杯酒。

    簡直就像是瘸腿太久了的人?，已經(jīng)忘記兩條腿怎么走路了。也像是一個?國家?里所有?人?都是獨眼龍，猛然見?了兩個?眼的人?，還覺得是異類呢。

    崇文抑武久了，便覺得這才是人?間正道。

    姜離放下酒杯后?問小英：“至于這么驚訝嗎？”

    “我記得，仁宗皇帝朝，也是有?過武將封宰相的舊例的——名將狄青不就做過樞密使？”

    其實姜離跟很多后?世華夏人?一樣，哪怕看史書故事，也很不愛看兩宋的史料。

    畢竟橫看豎看，字里行間都是‘憋屈’兩字。

    尤其是她現(xiàn)在身處的這一段，何止是憋屈，更是恥辱到令人?破防。

    不過……來都來了。

    到了南宋后?，姜離還是翻了翻宋朝史書的。

    狄青，北宋出名的面涅（面上刺字）將軍，從‘賊配軍’走到大將軍兼樞密使——姜離還看過以他為主角的電視劇呢。

    小英小心翼翼抬頭看了太上皇一眼。

    他親眼看著這一年多來，上皇對岳少保那是真的崇敬且掛念，那么這會子說?起狄青，應(yīng)該只?是不夠清楚舊事，而不是在內(nèi)涵……

    小英壯著膽子道：“上皇，狄將軍做了宰相可沒什么好?下場啊。”

    不對，這么說?也不準(zhǔn)確。

    應(yīng)該是過程也不咋好?——

    “當(dāng)年，仁宗陛下想令狄將軍為樞密副使，滿朝文臣諫官輪流極諫，說?話可難聽啦?！?/br>
    作為宦官，小英其實對武將好?感還多點，宋的文臣看不上武將，那也看不上他們呀。

    而且文臣們要貶損起人?來，真的是扎心——

    “當(dāng)日?滿朝文官，直接道：出兵伍不可為執(zhí)政！朝廷大臣，恥與其為伍！便是外邦四夷聽說?了去，都要鄙視咱們中華沒有?規(guī)矩體統(tǒng)啦……”*

    別說?你狄青了。

    就算武廟十哲到我們大宋來，都別想什么出將入相的美事！

    姜離看著酒杯里的影子。

    人?像倒置，就像這宋時朝廷的規(guī)則一樣。

    明明是出生入死?，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

    姜離望向酒樓北面垂拱殿的方?向：當(dāng)年狄青站在朝上，聽著這些對他不屑一顧、不恥為伍的話，是什么樣的心情呢？

    反正她是不能想，將來岳少保還得站在朝上聽這些話。

    “后?來呢？”

    小英繼續(xù)道：“太上皇方?才說?的是，狄將軍確實是做過樞密正使的。仁宗陛下起初也是頂著文官們諫言，堅持升了狄將軍的官?！?/br>
    “可后?來，諫狄將軍的文臣越來越多，甚至開始上奏他有?謀反之?心?！?/br>
    “甚至都攻擊到了狄將軍家?的狗：說?他家?有?只?犬長出了角，這是怪象啊，可見?狄青要謀反！”

    姜離：……不愧是你宋的文人?，想象力真的豐富。

    “文官群情洶洶，仁宗陛下起初還堅持道‘狄青忠心耿耿，必不會謀反?！?/br>
    但，經(jīng)不住朝上有?文臣做出了驚世駭俗經(jīng)典發(fā)言。

    忠臣？

    武將哪有?忠臣??？

    有?文官直接問到宋仁宗臉上去：“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

    姜離：！

    飛龍騎臉啊這是！

    這簡直是指著皇帝罵：清醒點，武將怎么可能不謀反，你老祖宗趙匡胤不就謀反了嗎！

    絕了。

    要知道古語有?言：對子罵父，是為無禮。為人?子的，若是遇到這種‘無禮’人?，是可以光明正大把人?暴打一頓的。

    何況是皇帝。

    然而宋仁宗聽了這話，也只?是默然而已。

    久聞宋朝的朝堂規(guī)定是‘不殺言史官’，寬厚待士，果然是厚！

    久聞宋仁宗脾氣好?，果然是好?！

    這換個?朝代，敢說?這話的文臣，必然就無了啊。

    小英看太上皇臉色不好?，就小小聲?迅速說?完狄將軍的下場：仁宗陛下到底是被?說?動，罷狄青樞密使，給了個?加同?平章事的虛職位，把人?扔到陳州去了。

    半年后?，狄青便因疽發(fā)髭（口舌生瘡），一病過世，時年四十九。

    自此?后?，朝上更無武將入相的規(guī)矩了。

    姜離擱下酒杯：“果然有?病，真得治啊?！?/br>
    不治就得死?——北宋，這不就已經(jīng)死?了嗎？

    *

    “今日?垂拱殿百官大起居。皇帝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下旨了。”

    小英聽太上皇這么說?，眼睛也不由望出去，看向皇城的方?向。

    啊，若是如此?，現(xiàn)在朝上文臣們，肯定已經(jīng)‘諫’起來了呀。

    姜離又喝了一杯酒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