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衛(wèi)茗卻答非所問,“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雙手同時一撂非但拋不高,反而容易砸著自己,得不償失?!?/br> 景雖明顯默了一下,“你傻呆著就考慮了這些?” 卻見衛(wèi)茗搖搖頭,“奴婢還考慮了木桶撂倒后,里頭的茶葉渣子會撒一地,待會兒沾了塵土清理起來只怕會一手的土渣,仍舊得不償失。” “你……”景雖嘴角一沉,半晌才擠出句話,“就想表達這些?” 衛(wèi)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說什么,于是很誠實道:“奴婢說了這么多,不過是想表達——奴婢雖然沒撩桶跪下,抱著殿下大腿喊‘千歲’,但奴婢誠然是很惶恐的?!?/br> 百里景雖看著她一臉淡然地述說著自己的“惶恐”,只覺得內(nèi)心一萬頭麒麟奔騰而過。 衛(wèi)茗閑庭若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開外停步。 昔日矮她一個頭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個頭了,無不證明著,這是現(xiàn)實。 衛(wèi)茗放下桶,端出里頭的竹篩子,一轉(zhuǎn)身,見景雖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一時間摸不透他的來意,又看了看他腳邊的大坑,回憶起他四年前回過頭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于是呆呆地問道:“殿下……又來找奴婢討藥引?” 百里景雖涼涼覷了她一眼,扯出一個難以讓人信服的說辭:“我只是路過的?!?/br> 衛(wèi)茗默默望了一眼遙遠(yuǎn)的東宮方向,“哦”了一聲,習(xí)以為常將茶葉渣子倒進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淋到樹下,捶了捶發(fā)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經(jīng)然又望了一眼仿佛無所事事的百里景雖,瞥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聲道:“容奴婢猜測,殿下該不會是在挖東西吧?” 四年前,這個孩子就趴在坑邊挖茶渣子,可惜很明顯那雙嬌貴的手不適合做這樣的粗活,茶葉渣子沒挖幾根,爛泥倒是混進去了不少。 后來兩個人一來二去熟了,衛(wèi)茗才知他做這種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給他,十二歲的少年,雖一臉老成,但接到茶渣時眼底流露出的歡喜卻能一眼看透。 時至今日,她也不知他到底是從哪里鉆進來的,在六尚局可以來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本無需向她解釋他的來意,可看著她一臉探究的表情,便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br> “哦。呃……”御花園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這偏僻地兒找坑?衛(wèi)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選擇不去招惹他,而是勸道:“據(jù)說宮里的魚兒都被娘娘們養(yǎng)刁了嘴,不吃蚯蚓了?!?/br> 純粹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回答。 “我不釣魚。” “也是,殿下?lián)]揮手,一幫人便會前赴后繼把活魚烤魚炸魚蒸魚紅燒魚挨個送上來。”衛(wèi)茗自顧自地點點頭,彎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禮了禮,“奴婢先行一步。” “衛(wèi)茗。”百里景雖忽然叫住她,朝她攤開臟兮兮的手。 衛(wèi)茗抱緊木桶哆嗦著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護費了?”緊接著她五官一扭:“奴婢沒錢,奴婢很窮,奴婢以前是掃茅房刷馬桶的,雖然一直視糞土為金錢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百里景雖朗眉微微抽搐,只覺頭頂青筋跳得歡快,咬牙切齒打斷她哭窮:“我只想跟你借水洗個手……” 作者有話要說:二萌進行時╮(╯▽╰)╭ 衛(wèi)小茶對殿下一直有很深的偏見╮(╯▽╰)╭ ☆、第六章 (六)送花與太醫(yī) “說起來,怎么就你一人?”洗完手,百里景雖并沒立即離去。 衛(wèi)茗懶得專程伺候他,邊倒著下一批的茶葉渣子,邊道:“這是奴婢分內(nèi)的工作,閑雜人等自然不在?!?/br> “我記得,當(dāng)年你們是兩人分工的?!?/br> 聽他提到當(dāng)年,衛(wèi)茗手滯了一下,又瞬間恢復(fù)了流暢,“殿下當(dāng)年看到的,是奴婢任掌飲十個月時的模樣?!?/br> 景雖將她的話在肚子里一兜,便猜出個所以然來,“她們排擠你?” 衛(wèi)茗咬牙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好友郭品瑤問出相同的話時,為了不令她擔(dān)心,她可以一笑而過,但換做百里景雖這般自然卻犀利地戳破,她不禁有些惱了,端著僵硬的笑臉柔聲細(xì)語反問:“殿下在奴婢身邊這么久,沒被奴婢這身味道給熏著么?” 景雖一怔,搖搖頭,又點點頭。 衛(wèi)茗被他模棱兩可的回答逗笑,“殿下不必因為怕傷害奴婢而點頭搖頭。” “我搖頭,是因為真沒被你熏著?!卑倮锞半m誠實道,卻在看見她容色一揚之后一盆冷水潑下去,“可我在你提醒之后,果然察覺到有一股茅廁味時不時飄來,所以點頭。” 衛(wèi)茗臉色一沉,這會兒是真的笑不出了?!暗钕拢荛e么?奴婢怕自己身上的‘茅廁味’熏著您,請回吧。奴婢擔(dān)不起‘玷污’太子殿下的罪行。” “好?!卑倮锞半m果然起身,拍拍身果斷離去。 “……”衛(wèi)茗目送他不帶一絲塵埃離去的背影,只覺莫名其妙。 太子殿下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測! 回到東宮后,太子殿下?lián)]揮手,招來了侍從關(guān)信,吩咐道:“御花園里的茶花開得十分好,你帶人剪一大捆……”說著,他張開雙臂比了比尺寸,“給淑妃娘娘送去。” “淑妃娘娘?”關(guān)信錯愕。雖說林淑妃是太子殿下的姨母,但平日太子與她并不親近,至少……絕沒有到往宮里送花的地步,還一送一大捆?好在林淑妃與太子有血緣關(guān)系,放在別的妃嬪頭上,恐怕就得惹人閑話了。“這個……淑妃娘娘若問起理由呢?” “就說……感謝她送的人。”末了,他仿佛自顧自肯定一般,“嗯,就這么說?!?/br> 于是,當(dāng)大捆的茶花運到淑妃的瑤華宮時,著實讓林淑妃娘娘恐慌了:“殿下說……感謝我送的人?” “是的?!标P(guān)信很肯定點點頭,然后賊眉賊眼提醒道:“殿下咬重了‘感謝’和‘送的人’這兩個詞?!?/br> 林淑妃背脊一寒,思來想去,送給太子殿下的人,也就前些日子被他氣急敗壞轟出來的刷夜壺宮女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身為太子姨母,他才沒有跟她多計較,沒想到她這侄兒如此睚眥必報,這明顯是在提醒她他在記仇??! 林淑妃娘娘表示很惶恐! 可這花兒,退回去便是不給太子殿下面子,留在身邊,看著那鮮紅鮮紅的顏色便日夜心驚膽戰(zhàn),林淑妃思前想后,果斷喚來宮中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將花兒分了下去,人手一大束火紅茶花。 一時間,整個瑤華宮彌漫在茶花的悶香中…… 郭品瑤聞著這濃郁的味道,實在有些反胃,趕緊捧了開得正盛的花跑到尚食局,火速轉(zhuǎn)送給好友,丟下一句“花瓣泡澡”便一溜煙跑遠(yuǎn)了,竟是一刻也不想多聞這花的味道。 視線回到東宮,關(guān)信奉命將花兒的去向盡數(shù)報給百里景雖,末了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主子,問道:“這樣轉(zhuǎn)送出去,真的可以么?”記憶中,太子殿下應(yīng)該很不待見那位如今在六尚局當(dāng)差的衛(wèi)掌飲。 “無妨?!本半m擺擺手,眼角微微上翹。 “殿下……” “還有什么?” “小的覺得,您好像在下好大一盤棋?!?/br> 百里景雖恢復(fù)面無表情看著他,干凈利落否定:“你想多了?!?/br> 關(guān)信“哦”了聲,小小偷瞄了一眼主子,竟然在那張千年不變的石像臉上窺到一絲愉悅的笑意,一個玄幻的念頭瞬間從他腦中蹦出——太子殿下大動干戈一場的最終目的,該不會僅僅只為了送衛(wèi)掌飲一束花吧? 不會……吧? 隨即關(guān)信在心頭翻了記白眼送給自己——三年前太子殿下冷艷高貴轟走那個女人時的場景,仍舊記憶猶新,殿下如今做這一切,怎可能是為了她? 那么,殿下的好心情又從何而來? *** 殊不知,一捆茶花,有人歡喜有人愁。 段璇璇看著眼前只剩禿枝的茶花地,瞪目結(jié)舌,神情凝固了。 成為御花園總管是她的目標(biāo),呵護這一園子的花兒卻是她的追求。 三年來苦守凈房,同時也借著凈房“近水樓臺得肥料”的便利,沒少偷偷摸摸地照顧御花園里的花兒。 都說今年茶花開得好,又有誰知道,這里面有她多少的心血! 她傲嬌,她自豪,她是無名護花使者,她……還沒得瑟夠,一夕之間,心愛的寶貝便被人辣手摧毀夷為平地了! “混蛋!”段璇璇終于爆發(fā)了。 “呃……”純屬路過的衛(wèi)茗被她死死拽住,焦急地望了望德妃的熙和宮,躊躇著打斷她的怨怒,“那個……璇璇,我現(xiàn)在一定得去熙和宮送茶葉單子了。”末了怕她難過又補了一句:“等我交完單子,再回來陪你出氣好不?” 聽到“茶”字,段璇璇頓時猶如被狠狠戳了一記,雙手捂耳,小銀牙咬得死死的:“混蛋混蛋!糟蹋我的花兒活該他孤獨一生!” “咳……”衛(wèi)茗沒辦法跟著她進入愛花如命的痛心情緒,只想起那束茶花被自己撕了泡澡,也算“摧花”的一份子,于是抵唇輕咳了一記,理智地提醒道:“據(jù)說,摧花的是太子殿下?!边@樣堂而皇之罵太子“混蛋”真的沒問題么…… “摧花者孤獨一生!就算是太子殿下……”段璇璇話一頓,隨即仿佛打了雞血一般身子一震,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越加激動地捉住衛(wèi)茗的雙肩,“茗jiejie,我告訴你哦,太子殿下他其實……” “嗯嗯,你別激動,我聽著……”衛(wèi)茗拿她無法,警惕地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確定遠(yuǎn)處過路的宮人無法聽到這邊的動靜,才安下心耐著性子接道:“其實什么?”難道說,璇璇這丫頭從羅生嘴里聽說了什么太子殿下不為人知的……隱疾? 衛(wèi)茗立即振奮了,覺著自己貌似找到了太子轟人這一舉背后的真相! “其實……”段璇璇跺跺腳,握緊小拳頭,像是被魚刺卡住一般,臉頰似乎因為憋得難受而脹紅,半天吐不出個所以然來。 “咦,璇璇?”溫潤如玉的男子聲音從二人的不遠(yuǎn)處想起,如一股清泉剎那間澆熄了璇璇的怒火。 只見段璇璇小拳頭一松,小臉燦爛揚起,轉(zhuǎn)過頭笑靨如花地看向走上前的男子。 就算從聲音辨不出來者何人,但璇璇的反應(yīng)已一目了然,衛(wèi)茗理了理雙肩被捉得皺巴巴的衣料,埋頭朝著男子屈膝一禮,“羅太醫(yī)好?!?/br> “衛(wèi)姑娘也在啊?!币恍闹豢吹玫蕉舞臏厝崮凶舆@才注意到衛(wèi)茗的存在,溫溫淡淡朝她笑了笑,表示友好,“衛(wèi)姑娘手指好些了么?” “承蒙太醫(yī)惦記著,好多了?!毙l(wèi)茗說完,不留痕跡退了一步,準(zhǔn)備把空間完完全全留給“我的眼中只有你”的兩人。 哪知剛剛退出一小步,便聽一流里流氣的聲音從羅生背后響起:“小衛(wèi)茗你不厚道,我也治過你的手,怎就只跟羅生一人打招呼?” 衛(wèi)茗身子微震,心跳漏了一拍,埋著頭調(diào)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抬頭以一記平常得無可挑剔的笑容迎上,屈膝又是一禮:“夜太醫(yī),你藏得太好了?!?/br> 葉之夜從羅生背后大搖大擺上前,居高臨下貼近她,摸著自個兒下巴玩味打量著:“喲,一年不見,小衛(wèi)茗倒是出落得跟那牛糞上的鮮花一樣了嘛?凈房果然養(yǎng)人?!蹦┝擞只仡^朝著段璇璇補充道:“順便也夸了你?!?/br> “……”衛(wèi)茗表示,這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著邊際。 猶記得此人當(dāng)初的自我介紹——“葉之夜,落葉的‘葉’,”前句甚是正經(jīng),后句在他瞄了一眼她手上當(dāng)時拎著的夜壺桶后,瞬間奇葩:“第二個夜是夜壺的‘夜’。” 喂!有人會在介紹自己的名字時跟夜壺扯上邊的么!——這絕對是衛(wèi)茗當(dāng)時的第一感想。 但也由此,她深深記住了這個,明明吊兒郎當(dāng),卻在為她醫(yī)手時神情專注一絲不茍的男人。 認(rèn)真的男人最迷人。 那一瞬的迷人,抵過了此人之后數(shù)年千千萬萬的無賴耍痞。往后無論多少次見到他,她都會緊張得手足無措到想落荒而逃。 一如此時。 在葉之夜的注視下,衛(wèi)茗迫使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偏頭問段璇璇:“璇璇,你繼續(xù)說,‘其實’什么?” “啊?”段璇璇傻呵呵地從羅生的溫柔眼神中掙扎出來,“其實什么?” 在羅生面前問,衛(wèi)茗心知多半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但為了鎮(zhèn)定下來,她不依不饒問道:“其實太子殿下什么?” 果然,只聽羅生不自然地低咳了兩聲,暗示味十足。 于是,在羅生的指示下,段璇璇乖乖地裝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反問道:“茗jiejie,你很關(guān)心太子殿下哦?” 衛(wèi)茗瞇眼覷她一眼,又幽怨望了望正抬頭看天的羅生,默默道:“我剛剛看璇璇你很急切想告訴我,怕你憋著難受,特意配合你而已?!?/br> “噗哈哈?!比~之夜忍不住笑出聲,“小衛(wèi)茗你太好玩了。不如……” 段璇璇與葉之夜打過幾次交道,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劣根性,連忙搶道:“其實……太子殿下留人了!”說完,自個兒乖乖捂上了嘴,可憐兮兮望向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