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景雖倏地回神,眼角的余光察覺到有人在注視著他,連忙斂起十二分精神看過去——人來人往的人群中,一書生模樣的清俊男子立在原地,仿佛審視一般從頭到尾打量著他,打量了幾眼還不夠,甚至從身后畫筒中抽出一卷紙,張開對比著紙上的畫看著他,絲毫沒有因為當事人看過去了而覺得唐突。 “……”景雖定定望著他,心頭百轉(zhuǎn)千回思索著對策。 很明顯,男子手中持著的是一副畫像。 難道說……葉家已經(jīng)察覺到他離宮的事實,開始大規(guī)模地尋覓他的蹤跡? 若是如此,這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景雖不敢輕舉妄動,見對方也未有所行動,干脆心一橫,大搖大擺經(jīng)過他身邊,細瞅了他手中的畫一眼,確認畫中的確是自己后,身形一閃,快速隱入了人群。 “嗯……?”男子拿著畫抬起頭,畫中的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而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堆,仿佛一個個流動的蘿卜頭一般,頓時抽了抽嘴角,搖搖頭決定打道回府。 而另一頭,景雖逃過他的視線,直奔林家府邸。 林家大門前停著三輛馬車,下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往上頭搬東西,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 景雖趕緊上前,試圖卡在主人家走光前找到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目光不停地搜尋著在場主事者,倏地停在了門口風姿卓絕指揮著眾人搬運的美婦身上。 她的眉眼……依稀有些像逝去的母親。 平心而論,母親林花遲并不算是美女,母親自己也說過,林家的精華全都集中在了林家次女林果兒身上。 林果兒,被眾人號作京城第二美女,升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出生,嘉喻侯林森次女,其母乃是林森的續(xù)弦,也就是……第二位妻子。林果兒畫技一絕,奪了四年畫尊大賽的……第二名,二得如此這般,其本人也就在人們嘴里漸漸成了“林果二”,然后又演變成“林二果”。 而這四年打敗她奪得畫尊第一的,都是同一人,正是她的夫君任憑,亦是林家如今背后的主事與智囊,先太子舊臣…… 正試圖回憶著自己所了解的關于林家的一切時,景雖忽覺后臀一記陣痛,快速回頭,只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收起退,齜牙咧嘴瞪著他,張開缺了兩瓣牙的嘴大叫:“不準你一直盯著我娘親看!” 緊接著,一少婦上來拉住他,哭笑不得:“少爺,你怎能去踹人家?!?/br> “他盯著我娘親看了好久!”十歲左右的少年一口咬定如此,不依不饒:“他對娘親不軌!” “……”景雖抽了抽嘴角,頓時有幾分不想跟眼前這個很可能是他表弟的小子相認。 興許是這邊動靜太大,門口的美婦看了過來,眸光滑過景雖時忽的定住,流露出一絲不確定的驚喜,櫻口微張,抬步剛剛上前了一步,便見方才拿著畫一直盯著景雖瞧的男子走到她身邊,面露沮喪道:“我沒找到?!?/br> 美婦激動地捂著嘴,抬起纖纖玉手指向景雖。 男子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來,眨了眨眼,茫然:“他誰……?” “他是怪哥哥!”景雖身后的少年松開少婦的手,朝男子狂奔而去,邊跑邊張揚:“他對娘親不軌!” “……”這家人是鬧哪樣! 美婦替男子取出他身后的畫,遞到他手里:“自己看……” 男子正展開畫紙,只聽門里響起一個妙齡少女的聲音,泛著淡淡的冷:“娘,你讓爹去找人這個決定本身就是個錯誤。我換身衣服他都不一定認得出我,何況是一個畫像上的人?” 美婦捂心口:“一一,你少毒舌兩句會憋出病么?” “阿姐你少毒舌兩句會死么。”少年學著自家娘親的語氣,虎著臉道。 少女緩緩走出來,明艷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瞪了一眼自家小弟:“會。另外,乳臭未干的小子閉嘴。” “……”景雖內(nèi)心狂風驟起,面上十分淡定地在一旁圍觀著這一家子。 怪人處處有,這家特別多…… 正猶豫著如何與他們介紹自己,美婦倒先一步走近,笑靨靨道:“先里面請吧。” 如此熟稔的語氣,想來對方已經(jīng)猜出了他的身份,景雖也不加隱瞞,喚了一聲“二姨”證實自己的身份。 “停!”美婦……林果兒抬手打住他,哄騙一般柔聲道:“去掉‘二’字?!?/br> 傳說林家現(xiàn)家主萬年第二,一聽到人家叫她“二”什么就會抓狂。景雖這會兒總算見識到了這個傳說中的真實性,改口道:“果姨?!?/br> 林果兒滿意地點點頭,領著他往里走,“還沒用午飯吧?跟我們一起隨便吃點什么就出發(fā)吧!” 景雖一愣:“去哪里?” “送你去微州啊?!绷止麅阂荒樌硭斎换氐?。 景雖錯愕——難道他下微州的消息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 林果兒見他疑惑,又補充了道:“準確來說,是受你家父親的委托,送你去微州?!?/br> “父親?” “是他?!绷止麅旱姆蚓螒{上前,將畫紙遞到他手中,“信和畫都是昨晚才送來的,委托林家傾力護送你。” “所以我們就連夜收拾行李,準備回一趟故鄉(xiāng)!”林果兒歡快地接道,“正好走水路路過杜鵑鎮(zhèn),把你藏在船里順帶捎過去應該沒問題。” “所以你是順帶的哦!”少年好死不死強調(diào)。 任一一冰著顏斜了一眼小弟:“林小二,你自重?!?/br> 景雖頗為動容:“父親他……”原來與他想到了一處。 “當然,這也是有條件的?!比螒{音調(diào)平穩(wěn)補充。 以護送太子殿下為交換,復林家侯門的身份。這一趟如果順利,林家將再不是低/賤的商戶,昔日林森打拼下來的光輝亦可重現(xiàn)。 這是林果兒作為林家的女兒,對林家的一個交代。但在任憑看來,這或許只是安帝的第一手棋。 如今葉家隱隱有脫離控制的跡象,從前有太子黨風家與葉家勢均力敵地抗衡,而后風家倒了,葉家一門獨大不可一世。朝中唯有魏家說得上話,偏偏魏家乃是武將世家,兵權向來是上位者最器重之物,用得不好反而引火燒身。 在這種情況下,林家的介入便可剛剛好控制局面,即可讓葉家忌諱收勢,又可不過分重用魏家,從而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互相牽制,相生相克。 也就是說,安帝賣了林家一個虛職,賺了一個強大的護衛(wèi)保護兒子,同時也為今后的朝政做了打算。 退一步講,即便他不賣這個虛職,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繼位,必定不會虧待了自己母親的母家,就算沒有來往,在明面上,也不會放任它繼續(xù)淪為低賤的商戶,抹黑母親的出身。 景雖隱隱猜到背后的條件,深深地看了一眼任憑,在他眼中得到答復,嘆了口氣。 林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如二十年前那樣,被拖下了泥潭。 二十年前犧牲的是他的母親,二十年后又會是誰?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追擊與畫卷(全) 太子稱病第七日,葉之夜隱隱覺察出不妥。 “近來宮中有什么不同尋常之事發(fā)生嗎?”替葉貴妃請完脈,葉之夜問道。 葉貴妃不知他所指何事,愣了片刻才皺眉道:“沒有,怎么忽然想起問這個?” 葉之夜收完藥箱,緩緩坐下分析道:“百里景雖病了七天,且已經(jīng)到閉宮不見客的程度,太醫(yī)局卻一片祥和,未見負責他的羅生有絲毫的慌張,實在有些蹊蹺?!?/br> “興許是病癥已經(jīng)得到控制了吧?”葉貴妃漫不經(jīng)心道。 “恐怕根本就沒有病吧?”葉之夜悠悠道。 “什么?”葉貴妃愕然。 “我為了調(diào)查百里景雖的病癥,查了羅生的用藥記錄,發(fā)現(xiàn)所用的都是些尋常的治療風寒的藥物?!比~之夜聲音一沉,諱莫如深道,“有先太子的教訓在,百里景雖不可能不知自身的身體狀況被多少人盯著,稍微一個小病都可以鬧得人心惶惶。如果僅僅是小風寒,又何必搞到‘稱病’不上朝不見客的地步?” 葉貴妃經(jīng)他分析,也意識到不對勁,斂眸問道:“你想讓我查什么?” “三件事?!比~之夜伸出三個指頭,“第一,查一查東宮的處理的藥物;第二,讓留在東宮的柳妝交一份近日東宮的人事安排上來;第三……”他頓了頓,看向窗外,“有一件不沾邊但我十分在意的事,需要你查——你替我留意一下玦晏居那邊的動向?!卑倮锞半m病成這樣,衛(wèi)茗不可能不為所動。如果百里景雖安好無虞,想來也不會讓她白白擔心,必定會提前知會她。所以,從衛(wèi)茗的反應便能探出太子病重的真假。 葉貴妃挑眉,“你想讓我留意‘誰’?”她咬重了“誰”字,透著十分的不滿。 “阿姐你別那么敏感嘛,”葉之夜舉手投降,“好吧,實話實說,我就是要讓你幫我留意衛(wèi)茗的動……你別瞪我,我絕對沒有私心!” “沒有私心還能是為了公事去留意她一個小小宮女?”葉貴妃一臉不信。 “具體緣由我說不上,”葉之夜不便告訴她衛(wèi)茗與太子殿下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揉了揉挺鼻敷衍,“總之……你照做便是了?!?/br> 三日后,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擺在了葉之夜的面前。 柳妝的信里面,密密麻麻寫滿東宮最近諸人的動向與工作分配情況,其中特別提到了關信,指出他絲毫沒有憂色,比起尋常甚至更為閑散。 信紙的旁邊,則放置著一包泛著難聞氣味的藥渣。葉之夜仔仔細細檢查完成色,瞧出了端倪。 按照尋常藥罐的大小,一壺藥起碼要喝四五碗,一天之中反復加熱,藥渣在藥汁中早已泡得黑軟腐爛,而眼前的藥渣形狀大多完好,有些看著還很新。想來某些人的表面工作安排下去后,下頭的人偷工減料并沒有按照要求完成。 確認了心頭的猜測后,葉之夜才抬起頭問道:“第三件事呢?” “你要留意的人不在?!比~貴妃簡短地回答,并不想在衛(wèi)茗的事情上跟自家弟弟多作糾纏。 葉之夜心頭一跳:“去哪里了?” “十多天前告假出宮了。” “出宮……?”一個念頭忽然從心中升起,“理由呢?” “據(jù)說是老家親人病逝來著,”葉貴妃冷哼,“這丫頭片子可真是了不得,小小宮女竟然也能求動宮令聞香準假回家。聞香也不怕她這一去不歸或者帶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回宮里來?” 葉之夜站起身,不以為然搖搖頭——恐怕,并非衛(wèi)茗自請告假出宮的。 宮內(nèi)外消息隔絕,依著衛(wèi)茗的女官品級,根本不可能收得到來自千里之外的老家的信件。而且,正如葉貴妃所言,如果這一切當真是衛(wèi)茗自己的意思,那么聞香這個宮令做得未免太大膽了一點。畢竟宮女出逃的事件歷朝歷代層出不窮,衛(wèi)茗這一去千里之路,來回至少三個月。誰能預知這三個月她會發(fā)生什么? 進一步講,如果沒有上頭某位大人物的指示,聞香不敢這么做。 撇開衛(wèi)茗出宮經(jīng)過了誰的授意這一點不談,衛(wèi)茗出宮,太子稱病,這兩點一結(jié)合,便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阿姐,”葉之夜勾起嘴角,得出了結(jié)論露出自信的笑,“百里景雖,只怕已經(jīng)不在宮里了?!?/br> *** “也不知宮里的人什么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你不在宮里了?!绷止麅和兄?,笑靨靨盯著對桌面帶憂色的太子殿下。 “普通人,興許要一兩個月……”這一兩個月,會慢慢有人開始質(zhì)疑,開始討論他的下落,直到越來越多的人懷疑最后一致肯定他不在宮中的猜測, “不普通的呢?”林果兒好奇。 “不普通的……例如葉家,大約……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吧?!彼高^船艙望出去,日落西斜,這是他離宮后的第十四個傍晚,第五個在水上看到的夕陽。 “他們應該猜不到我們走水路。”林果兒安慰道。 景雖卻搖搖頭:“葉家有個腦子特別好使的人……”即便不喜葉之夜,這么多年對他的認知也使得他不得不承認這點。 “腦子好使的葉家人?”林果兒瞇眼遠目,想到一人:“葉泊……?不對,公子葉泊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她記得,葉家每一代都會出一位天才,因為許久不參政事,她對于這一代葉家的消息一概不知。“好吧,不管他是誰,都得想對策了誒?!?/br> “恐怕葉家會直奔水路追蹤,絲毫不會浪費時間連日追趕?!本半m愁道,“而且我有預感,葉家會直奔杜鵑鎮(zhèn)。屆時可就不妙了……”就算他一路上可以躲避葉家的追趕,恐怕也會在杜鵑鎮(zhèn)遇上攔路堵截的葉家人。 “在這一點上,我無能為力,只能加派人手保護你?!绷止麅簾o奈地攤手,“好在我娘親出生武林世家,我這就送信給她,讓她派些好手過來?!?/br> “一切拜托了?!币驗樗娜涡酝秊?,給多少人添了麻煩。但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仍舊會義無反顧追出宮,誓要將衛(wèi)茗帶回來! 就在這時,艙門忽然打開,虎頭虎腦的林小二探進身子,拍了拍艙壁:“娘親,表哥吃飯啦吃飯啦。” 原本一家四口的飯桌,因為景雖的加入,不得不拼接一桌。景雖坐在最中間,其左乃是林果兒,右側(cè)則是林小二。任一一坐在他對面,而任憑則正對林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