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太丙一望無際浩瀚碧波的識海，此刻亦消失了大半。露出海面底下的礁石。傷痕累累，靈氣虧損。

    青絲漸漸變成白發(fā)，皺紋重新爬上白而圓的娃娃臉，兩道青翠長眉沒精打采地耷拉到鬢角。發(fā)須皆白。身軀佝僂。雙目中燦然若閃電晨星的亮光，也驟然暗淡了下來。

    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師父，你何苦……”

    崖涘突然睜開眼，面頰上汗涔涔全是被金水靈氣融化后的細小涓流。氣息清冷，語聲卻斷斷續(xù)續(xù)，喘的厲害。

    太丙所修靈氣源自世所罕見的變異金靈根，呈碧青色。五行之中，金生水。變異金靈根的合體期大能為一個跌回?zé)挌馄诘男∽有扪a內(nèi)傷，原本不必如此吃力。

    但壞就壞在，崖涘為了救南廣和，仙骨損傷，道體崩塌?！聸宓牡佬模谀蠌V和說出那句“孤恨你”之后，心魔漸起，隱隱然有亂的跡象。

    **

    五百余年前，在太丙還是個漫山遍野跑馬摘花的少年郎，跟在一眾白衣飄飄的師兄弟們屁股后頭吭哧吭哧啃三千卷道藏，鎮(zhèn)日被師兄騙、被師弟騙、給那個姓蕭的小混蛋做牛做馬的年代……

    九嶷山當(dāng)時的掌門人，也就是太丙道長的師尊，曾經(jīng)有一次在眾人聚集的大課上，神色肅穆地告訴他們：寧攪三江水，不亂道人心！道心一亂，仙門無望，因果叢生。

    太丙當(dāng)時懵懵懂懂。反正道心是什么東西，他懂?！佬膩y是什么鬼？！

    年輕時代的太丙自問這個幾率太低，低到他送走了飛升的師尊，送走了飛升的師兄弟，送走了飛升的姓蕭的那個小混蛋……至今五百余年，他從來沒見過。

    而且?guī)熥鹉莻€老混蛋，板著臉一臉肅穆地告訴他們這樣那樣，回頭卻啃著油滋滋的羊腿翹腳坐在屋檐下，嘲笑他們勤勤懇懇把他放的一個屁都當(dāng)真的次數(shù)，也實在太多了些！

    那老混蛋在課上說的話，誰知道幾分真，幾分假？！

    君不見，年輕的太丙道長早已搖身一變，變成了五百年后執(zhí)掌九嶷山的孤寡掌門。他老人家的一顆道心依然澄澈碧清，明亮璀璨。皎皎然若天邊明月。

    他老人家原本以為，終其一生，直至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具^了鳳華帝君叛逃仙界、天門無人看守的亂象，終于跑到仙界與九嶷山一眾老小混蛋們會和的那日，他都不會見到一顆活生生的、崩塌的道心。

    直到他今晚在雪地里撿到了吐血的崖涘。

    然后，他老人家丹田處藏著的元嬰小人兒淚流滿面。他老人家內(nèi)心與識海也是一同淚灑英雄襟，悲傷之意有如滔滔黃河之水自天上而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那個他替師門相中的小苗苗毀了！

    那個他原本以為撿來后，可以有朝一日終于捂熱了，拿去和姓蕭的小混蛋獻寶的小苗苗……道心毀了！

    太丙自問，就算是塊石頭，他這么多年不聲不響小心翼翼地寶貝似的揣在懷中，替他向仙閣遮掩了這許多。

    歷來都是，弟子唱，師父隨……諸多回滬，百般疼愛，這塊石頭怎么著也得捂熱了三分吧？！

    但他分明就是個不識好歹的！

    為了一個小娃娃，竟然不惜毀了天生道體！

    太丙吹胡子瞪眼，雪白長眉下垂。沒好氣道：“閉嘴！”

    崖涘睫毛微顫，渺渺如山水墨卷的長眉蹙起，口中卻仍堅持道：“崖涘只是仙閣的棄兒，師父不必如此費心……”

    即便狼狽至此，他依然是那個清冷少年。

    如高山月。如崖邊花。

    可望而不可即。

    依然有著那該死、卻又可敬的驕傲。

    太丙簡直恨鐵不成鋼，氣的七竅生煙，收回僅存的靈氣，一盤腿，將丹田內(nèi)從分神退化成元嬰的碧青色小人兒安撫住。

    “你也知道貧道是你師父！”太丙這才嘆了口氣，臊眉耷臉地望著面前這個從不肯自認九嶷山傳人的徒弟。

    想想，又嘆了口氣。

    “不管你認不認我，九嶷山師門從來沒有收過假徒弟。”他一瞪眼，堵住崖涘的話，繼續(xù)板著臉訓(xùn)斥道：“我知道你是從仙閣來的探子。什么狗屁世間行走！說的好聽，不過就是四處搜刮資質(zhì)極佳的嬰兒，將人父母殺盡，只留下一個屁都不懂的孩子，然后丟到四處去培養(yǎng)?！?/br>
    太丙順手抓過床邊拂塵，一撣子敲在床榻上，擲地有聲。

    “但你既然拜了我九嶷山師門，就是我太丙收下的弟子！九嶷山門規(guī)，從來沒有徒弟出事，倒在師父面前，做師父的卻見死不救的！”

    崖涘專注地凝望著這個發(fā)須皆白的老道，目中突然流出兩道熱淚。那熱淚沖刷了常年覆蓋于他面容上的積雪，一瞬間竟有種九嶷山巔冰消雪融，皎皎神子落入紅塵的震動。

    “……”太丙目瞪口呆，拿拂塵指著這個弟子，半晌撇開頭，別扭道：“還知道哭！你現(xiàn)在知道哭了，先前怎么那樣不顧及自個兒的身子，為師就在這里，你不會來找為師嘛？！什么都自個兒扛著！你才多大……為師在你這個歲數(shù)，從來不把鍋往自個兒身上背！反正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扛著……哎哎哎，你做什么？！”

    太丙眼睜睜見自家徒弟艱難地在榻上翻轉(zhuǎn)過身，面朝向他。隨即雙膝著地，雙手執(zhí)過頭頂，右手拇指隱入左拳，以最正宗的九嶷山禮，向他行了一個最正宗、也是最隆重的弟子入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