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涼城是章孝溫的老巢,肅州的腹地,玄鏡司派去的暗樁皆被困在其中,生死不明,盛煜不知城內(nèi)情形,貿(mào)然救人并非易事。為免撲空了適得其反,他必得與熟知涼城情形的魏知非同行。 因他所在的地方離涼城更近,探到魏鸞去處的當晚,盛煜便派盧珣親自去尋魏知非。 但魏知非畢竟是軍將,且身在戰(zhàn)事之中,不可能只為營救親人而擅離職守。盧珣遂以盛煜和趙峻打算借機刺殺章孝溫為由,勸說鄭王。那位原就是一生戎馬的猛將,斟酌過后,終是應(yīng)了盧珣所請,在魏知非奪下打得正酣的城池后,將其召回,派往盛煜身邊。 如此一來,不免耽誤了點時日。 好在終是趕來了。 聽到門外盧璘與魏知非的說話聲時,原本跟趙峻議事的盛煜如聞春雷,幾乎是瞬時站起身,疾步便往門口走。才邁了兩步,門口人影一晃,魏知非迎頭撞見他,來不及招呼,徑直道:“有鸞鸞的消息了嗎?” “還在章孝溫手里。” 盛煜答得簡短,神情陰鷙如墨。 “沒別的了?”魏知非又追問。見盛煜搖頭,他緊繃著的臉上忍不住露出失望,瞥了眼旁邊的趙峻和案上鋪開的輿圖,低聲道:“我這邊有旁的消息,從涼城傳出來的,你何時有空?” “此刻!” 旁邊趙峻見狀,自覺拱手退出,盧珣兄弟亦到門外等候。 魏知非晝夜疾馳的趕過來,絲毫不曾闔眼,急迫焦灼之下,胸腔里有火烤著似的,見桌上有涼水,徑直抓起來灌了兩口。待盛煜掩上屋門,便回身壓低聲音道:“廢太子派人遞密信給我,讓我去涼城接鸞鸞脫困。你覺得可信嗎?” “周令淵?”盛煜愕然。 魏知非點了點頭,“就在你讓盧珣來找我的次日,我攻下谷陽城,正要回鄭王爺那里復(fù)命,那人突然現(xiàn)身說有要事相告。據(jù)他所說,鸞鸞被困在涼城的都督府,廢太子不忍她落在章家手里,他可帶我潛入涼城,設(shè)法救鸞鸞脫困。我起初不信,回到鄭王身邊才知鸞鸞果真在涼城?!?/br> 這般說辭,全然出乎盛煜所料。 屋中陡然陷入沉寂,盛煜眉頭緊皺,思索此事真假。 走到如今這地步,他對周令淵已無把握。 往好了想,從周令淵先前的種種行徑來看,顯然未對魏鸞死心,且自幼相識愛護的情分,到了窮途末路時,他良心未泯,不愿坐視魏鸞被章孝溫欺辱利用,也說得通。 往壞了想,周令淵從離皇位僅有一步之遙的太子之位,淪為如今流離失所的喪假之前,連殺父弒君的事都做得出來,未必還會惦記求而未得的女人。從宮里逃到肅州,妄圖借章氏殘軍重整旗鼓,做困獸之斗,若當真跟章孝溫合謀做戲,誆騙魏知非自投羅網(wǎng),也不無可能。 但無論如何,都得救魏鸞。 哪怕前方明擺著是陷阱,也得跳進去,竭力帶魏鸞脫困。 盛煜雙眉緊擰,片刻后沉聲開口。 “真假虛實原就瞬息萬變,不論是否可信,都得去涼城。你在明處,隨周令淵的人潛入涼城,我在暗處,設(shè)法帶玄鏡司的人手進去。若周令淵愿意出手相助最好,若是他故意設(shè)伏,你也需時時提防。法子我已想好,有周令淵的人引路,更易蒙混入城。你過來——” 他帶著魏知非走到里間,取出涼城的輿圖。 “輿圖畢竟不詳,你在涼城待過,先跟我交個底。” 說罷,叫趙峻和盧珣兄弟、染冬等人進來。 魏知非自不會推辭,詳細說予眾人。 …… 兩日后,涼城的官道上,有十數(shù)輛破舊的馬車緩緩駛向城門。車后幾十人皆是難民的打扮,步伐卻不見半點疲弱,也不是難民的面黃肌瘦。領(lǐng)頭那人卻錦衣玉冠,腰配寶劍,騎著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駿馬,甚是威風(fēng)。 戰(zhàn)時城門口盤查得極嚴,為防jian細出入,還派了精兵悍將把守。 那隊人還有百余步遠時,守兵已是嚴陣以待。 待走到近前,領(lǐng)頭盤查的小將卻認出了來人。 ——那是廢太子身旁的隨從,名叫薛仁,雖不曾在東宮謀職,來肅州后卻在章孝溫手下領(lǐng)了個頗高的職位。因章孝溫是扯著周令淵的大旗,說要清君側(cè)、匡扶正統(tǒng),才能蠱惑肅州軍民皆死心塌地為他賣命,在明面上,待周令淵極為恭敬。薛仁是太子的人,自然也極得殊遇。 盤查的小將久在此處,且記性極好,既認出薛仁,便想起他出城是孤身一人,并無同伴。 且那隊明顯不像難民的人,著實舉動奇怪。 遂越眾而出,頗客氣地拱手道:“原來是薛將軍回來了,卑職失禮。不知身后這些人,可是與將軍同行?”說話間,目光徑直落向后面的馬車。 薛仁一笑,翻身下馬。 “是與我同行的,不過如你所料,他們不是難民。” 守城的小將明顯一愣。 薛仁遂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原是奉都督之命出城辦事,回來的路上卻碰見了這伙人。打扮得像難民,馬車上鋪了破草席,看起來像是合力逃難,其實破綻挺明顯。如今正逢戰(zhàn)事,處處皆需留心,我跟過去瞧了瞧,你猜,馬車里裝了什么?” 見對方目光微緊,薛仁壓低聲音,道:“是糧食。” 這個答案著實出乎意料。 戰(zhàn)事當前,糧食是關(guān)乎人命的金貴東西,章孝溫早已下令,不許商家私自販賣運送。 這伙人必是以為奇貨可居,想撈一把橫財。 守城小將很快便猜出原委,先前緊繃的神情微微一松,低笑道:“薛將軍果真心細如發(fā)。都督早就下了禁令,這些人卻頂風(fēng)作案,著實貪財可惡。既被將軍碰見,處處又都有守兵,他們自是插翅難逃了?!?/br> “所以我順道帶來,糧食留著,這些人或是處置,或是留作他用,都聽憑主事的裁斷了。” 薛仁說罷,自回身招了招手。 領(lǐng)頭那位明顯像管事的連忙小步跑過來,雖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笑容與做派卻分明處處有商人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薛仁的神情,而后躬身,掏了半天才拿出個小心裹著的路引,哈著腰道:“兩位軍爺恕罪,是小的豬油蒙了心一時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說話之間,又連連朝薛仁行禮,分明是想討條生路。 守城小將接過路引,瞧了幾眼,又看向背后那數(shù)十人——都是破爛打扮,但舉止神態(tài)之間卻能看得出來,里頭既有行商賺錢的,也有幾位精壯漢子,應(yīng)是雇來押車保平安的武師,或是面露求饒之態(tài),或是隱有不忿神情,不一而足。 如此情形,倒也無需挨個詳細盤查。 畢竟是薛仁帶的,且來歷交代得明白,太子近隨不可能通敵,他沒必要駁人顏面。 遂命人放行,只挑其中十來人的路引翻看。 輪到魏知非時,因他已易容改裝,且舉止身板瞧著像雇的武師,也未起疑。等馬車轆轆的趕進城門,真商人假武師也悉數(shù)放入城中。 薛仁仍在前帶路,往衙署慢行。 馬車拐過街角,魏知非瞥見薛仁回頭遞來的眼色,一閃身進了旁邊的民居院落。待薛仁不再留意,盛煜也趁人不備,悄然離開。幾十人里少了他,并不起眼,且盛煜周遭皆是玄鏡司的眼線,有意掩護之下,更無人察覺。 浩蕩隊伍趕向衙署,無人阻攔。 那里離章孝溫的都督府不過隔著兩條街巷。 …… 都督府的小院里,魏鸞正坐在廊下出神。 來到?jīng)龀且延泻脦滋炝?,她被周令淵“囚禁”在這小院里,早晚陪在演場戲蒙混眼線,每嘗出屋時,總得露出心如死灰、形似枯木的姿態(tài),仿佛真被周令淵糟踐,忍辱偷生似的。 譬如此刻。 剛剛?cè)攵?,北地的冷風(fēng)刮盡枯葉,亦讓天氣漸漸冷得刺骨。 亭前的樹杈早就禿了,仆婦穿著夾襖,慢吞吞灑掃庭院。廊下有風(fēng)吹來的半腐殘葉,就在魏鸞腳邊,她輕輕將掃帚探過去,以為魏鸞會挪開腳,誰知等了片刻也沒見有動靜,不由偷瞧她神情。 鮮麗貴重的錦衣襦裙,外面罩著金線彩繡的披風(fēng),那張臉生得極漂亮,在閱盡都督府無數(shù)美人的仆婦看來,仍是無人能比的傾國之色。只是臉色頗差,神情黯然失色,那雙眼睛生得曼妙,卻呆愣愣地盯著枯瘦枝杈,目光似頗呆滯。 顯然是又在發(fā)呆。 ——自從來了這院里,她便極少踏出屋門,偶爾出來便是坐在廊下,盯著遠處出神。好端端的美人兒,被折騰成這般了無生趣的模樣,瞧著就讓人心疼。 仆婦暗自嘆了口氣,沒打攪她,默默繞開。 魏鸞眼珠稍轉(zhuǎn),迅速瞥了一眼后,仍盯回樹杈。 她確實在出神,想的卻不是仆婦以為的事。 先前說動周令淵拿著令牌去成衣鋪時,魏鸞其實沒敢抱太多的期望,畢竟章氏的眼線死士不遜于玄鏡司,想在人家的老巢安插人手,實在極難。誰知道,周令淵竟真的會帶人回來,且堂而皇之,絲毫沒避著章孝溫,就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晃悠! 這般結(jié)果,著實令魏鸞喜出望外。 那婦人姓夏,四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其貌不揚,一副久在市井心術(shù)不正的模樣,其實十分機敏,極擅偽裝掩藏。來到魏鸞跟前后,避著周令淵探明魏鸞的身份,確信無疑后,吐露了不少實情。 據(jù)夏氏所言,因涼城極為緊要,早在數(shù)年之前,玄鏡司就陸續(xù)安插了人手進來。只因章氏勢大,眾人舉止皆十分收斂,人數(shù)也不多,后來玄鏡司對章氏咄咄相逼,爭鋒之中,章孝溫就曾拔除了不少玄鏡司好手。 如今戰(zhàn)事一起,章孝溫更是肆無忌憚。 但凡有嫌疑者皆深挖硬刨,不留半點隱患,大刀闊斧之下,將玄鏡司的暗樁除得所剩無幾。因城門口盤查極嚴,等閑不許閑人出去,盛煜想安排人手進城,暗樁想遞消息出去都極為艱難,到如今幾乎音信斷絕。 夏氏從前曾在歌舞教坊,如今以不入流的營生度日,既可出入高門府邸幫著做些閨房私密之事,亦可出入教坊賭坊做些買賣,傳遞消息時反倒不甚惹人留意。加之她行事謹慎,如今才能躲過一劫。 只是內(nèi)外隔絕,許多消息亦無從遞出。 便是如今跟魏鸞接了頭,也沒能耐單獨帶她脫困,只能等魏知非潛入,周令淵設(shè)法相助。 可魏知非何時會來呢? 魏鸞垂眸,掐著手指頭算日子。 從周令淵遞出消息算起,至今已有六日,心懷怨毒的章念桐虎視眈眈,皆被周令淵擋在門外,章孝溫來得卻是愈來愈勤快了。從最初懶得過問,任由她被周令淵“折辱”,到如今屢次出口逼問,取她身上信物,魏鸞看得出來,這位舅舅漸漸失去了耐心。 若再晚些,沒從盛煜手里撈到好處,還不知會怎樣。 而盛煜…… 想到許久未見的夫君,想起男人冷硬堅毅的臉,魏鸞只覺心里又軟又酸。 比起她的自幼優(yōu)渥,盛煜過得實在艱難。如今只差半步他便可一雪仇恨,在二十余年的暗夜?jié)撔泻笥瓉砝杳鳎瑓s出了此事。 魏鸞不忍他被人要挾。 她甚至想過,自己若死在涼城,會不會讓盛煜放開手腳,再無顧忌。 可她舍不得小阿姮。 種種糾纏與思念撕扯,千里相隔,月色寒涼,她只能忍耐。暗自盼著魏知非能將周令淵的舉動知會盛煜,讓他能安心留在戰(zhàn)場,但心里又隱隱覺得,以盛煜的性子,不會丟下她不管,甚至?xí)O(shè)法潛入涼城——如同那次強闖東宮一樣。 若果真如此,須有內(nèi)應(yīng)保他周全。 魏鸞只能將此事托付給夏氏。 日影漸漸西挪,風(fēng)灌進脖頸是刺骨的冰寒,魏鸞緊了緊衣領(lǐng),起身欲回屋去。院外卻有人推門而入,周令淵如常地踱步走近,身上籠著淡淡的酒氣。那只手極熟稔地攬在她肩頭,進屋后反手掩了門,原先消沉的臉上卻稍露肅色。 “晚飯我跟舅舅吃,你換好裝束,入夜后跟我走?!?/br> 極低的聲音,如同耳語。 魏鸞卻仿佛被巨雷驚動,身體猛地一顫,遽然抬眉,“他來了?” “薛仁帶進來的,一切順利?!?/br> 周令淵說話間,目光落在她臉上,滿是留戀不舍。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啦~奉上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