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就是那天寺中來了一位棲光寺名僧，只是當(dāng)時他的心思在難題上，并無太多印象。

    “原來是大師?！庇硒櫼髯屑?xì)回憶后，方驚訝道：“但是我記得數(shù)年前大師面色紅潤，肌膚光滑白皙，為何這數(shù)年便如此了？”游鴻吟印象中的那位名僧是個年輕和尚，怎的眼前之人卻是眉色漸漸霜白，面容之上有了蒼老痕跡。

    “不過是歲月無情罷了。”支愍度不愿在此話題深談，便隨口說了一句。

    陸云見狀笑道：“剛才從越一曲，勾得漁老送上幾尾四腮鱸魚，恰巧我?guī)Я宋灰籽栏呤?，大師，兄長，我們算是借光，可有口福了?！?/br>
    支愍度雖是和尚，但實(shí)際上如今的釋道中人并不戒葷，只是不可食五辛。

    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蔥、慈蔥、蘭蔥、興渠是五辛。

    故而陸云口福之語，將支愍度亦囊括進(jìn)去。

    隨即那名擅長烹飪的陸氏家仆便領(lǐng)著仆從至遠(yuǎn)處埋鍋造飯，陸云常出門游玩，他不喜糕點(diǎn)等熟食，就喜野外熱飯熱菜，因生于長于江邊，最喜食魚，故而常年出門帶著廚子和各種食材。

    游鴻吟見狀，招了在亭外的胡歸過來，吩咐他將車中之物取出。

    第203章 名士風(fēng)流（三十）

    胡歸取來了兩樣事物, 一者乃一罐清茶, 另一樣便是一壇酒。

    這罐清茶正是采摘泰山上松間一株野茶制得, 能入游鴻吟眼的必然不是凡品, 此茶樹齡不知幾何, 常年與松樹共生，所受露水皆經(jīng)松枝松葉, 故而葉中帶得一絲青松苦香，與茶葉本身清苦之味相得益彰, 故而名曰‘松隱霧茶’。

    而那壇酒倒不是有多珍貴，只是高粱酒而已，青州為抗旱, 種植諸多高粱, 游鴻吟見狀便將其釀制成酒，但是新釀高粱酒味道過于刺激濃烈, 帶了些燥意，所以游鴻吟便以竹器窖藏兩年，其中又加了些藥材，方子是游鴻吟不知哪世學(xué)來的。那方子中的藥材味平, 對酒味影響很小, 反倒可以祛除些酒中的燥意辛辣之感, 又有強(qiáng)身健體功效，與高粱酒可謂是相得益彰。因那方子中含百種草藥, 故而名為百草固生湯, 這酒也就隨了藥方, 名為百草酒。

    此時的茶并非后世的炒茶，而是鮮茶葉。喝茶也不是泡茶，而是煮茶，將新鮮茶葉或者曬干茶葉下鍋，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yáng)令滑，或煮去沫。說白了，就是將茶當(dāng)做蔬菜，烹來當(dāng)做羹湯。此事的飲茶不為風(fēng)雅，不贏喜茶，只因茶有去油膩、洗腸胃的功效，為了身體健康常飲而已。并且因?yàn)椴枞~沒有什么加工技術(shù)，只有部分莊園中可種植茶樹、能隨時采摘新鮮茶葉的士族才會飲茶。

    此時茶道不興，那么平日交友游玩聚會，便只剩下酒可同飲了。故而在此時名士才會酗酒成風(fēng)。而釀酒工藝的不完善，此時的酒多是果酒谷酒，度數(shù)低，也難怪那些一天到晚喝酒之人各個都能稱做海量。

    故而比起茶，顯然他們對酒更感興趣。

    口味濃烈、度數(shù)頗高的高粱藥酒一揭開壇封，酒味便飄散開來，令人頭腦為之一振，三人包括不喝酒的和尚，目光頓時便被吸引過去了。

    “好酒?！敝ы让摽诙觯骸八坪蹙浦羞€添了少許藥材？哈哈哈，現(xiàn)常有狂士借酒行散，卻不知從越竟然以酒入藥，當(dāng)真令人耳目一新。”

    “《素問·湯液醪醴論》曾言，自古圣人之作湯液醪醴，以為備耳。酒助藥性自古有之。不過，大師說錯了一句話，此酒名為百草酒，非是以酒入藥，而是以藥入酒。若是以酒入藥，這一壇便不是酒而是藥了，我怎有可能拿出讓大家品評?！?/br>
    “和尚我倒也讀過幾本醫(yī)方，只聽聞用酒煎藥和和酒服藥，倒是不曾聽聞用藥釀酒。”

    “世間之事總是要向前發(fā)展的，否則豈不是裹足不前？之前不曾有，不過是酒中水分過多，藥材炮制加入后，酒極易**變質(zhì)。而我手中酒經(jīng)過秘法釀造，酒性濃烈，故而不易敗壞，貯存多久都可以。”游鴻吟見三人聽的認(rèn)真，不由一笑：“多說無益，不如一品吧。”

    而此時，陸氏那位烹飪高手也已經(jīng)將那幾尾鱸魚料理好，立即便帶著幾位仆從將菜端上來了。

    一尾混莼菜制成一碗羹，其余皆被那位易牙高手片成了金齏玉膾，只見一碗莼菜魚羹鮮香濃厚，而那盤金齏玉膾魚片薄如蟬翼，仔仔細(xì)細(xì)碼在白瓷盤內(nèi)。

    而四人面前也依次擺放了碗筷與醬料，那烹飪高手則恭謹(jǐn)?shù)溃骸耙虼髱煴苤M，可能醬料有所不足，魚羹為了調(diào)味，加了蔥姜，大師還請知悉?！比缓笕吮泐I(lǐng)人退下了。

    “這道魚膾足見貴仆烹飪功底?！庇硒櫼鞯?。

    而陸氏兄弟卻都被眼前百草酒吸引了注意力，支愍度正襟危坐，目光卻總也忍不住往酒杯上瞟。

    但是和尚再心動，也是不會行動的，故而支愍度不過是雙手合十，道了一句：“當(dāng)真考驗(yàn)和尚定性?！?/br>
    總不能他們喝酒，讓大師干看著，游鴻吟隨即便吩咐取來小爐、陶壺和一套青瓷茶具，取來時爐中炭火早已旺燃，不一會兒陶壺中水開，游鴻吟便開始泡茶。

    其余三人并未開口打斷，看眼前之人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心生搖曳。

    如果說竹林聽琴，樂間飲酒彰顯的是當(dāng)世文人性情狂傲不羈、率直任誕、不拘俗禮的話，那么眼前人展現(xiàn)的卻是另一種行云流水、中澹閑潔、韻高致靜之態(tài)。

    陸云心中震撼，比起兄長陸機(jī)，他并不喜那些狂士，日夜酗酒服藥，行為癲狂，雖有才識，卻與家與國與己均無益處。

    而觀郭溪一舉一動，陸云卻似乎是觸摸到了‘道’之邊緣，心中不得志之憤恨、困鎖于家中的煩躁、對天下之事天下之人的厭惡，漸漸消弭而遠(yuǎn)，接過茶杯，小飲一口，茶香淡雅微苦，回味甘甜，甚至摻雜著一絲松葉清香，與常日所飲簡直天差地別，好似自己過去喝的不過俗世溝水，而此時方是飲的人間甘露。

    飲后自己雖是心境趨于平和，卻并未如同那些山間隱士般喪失了人生斗志，反而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此物乃茶？”支愍度沉浸許久，方開口問。

    “此茶名為松隱霧茶?！庇硒櫼鞯?。

    “此茶倒將這一桌珍饈美酒比成了俗物。”支愍度說。

    “俗與雅，不過是世人強(qiáng)加于物，與物本身又有何干？”游鴻吟說。

    陸云聽此語，神色不動，倒是他兄長陸機(jī)，卻開口反駁：“若物之本身無意，旁人又怎有可能從其身而得其論?！?/br>
    雙方就此問題展開，邊啖魚，飲酒，品茗，邊天馬行空諸多討論。只是原本話題原本圍繞著‘哲學(xué)’的唯心唯物，后來在游鴻吟刻意控制，終于談?wù)摰秸握擖c(diǎn)。

    “吾曾一觀士衡兄之《辯亡論》，”游鴻吟說：“的確文辭特厚，字字珠璣?！?/br>
    陸機(jī)雖未出仕司馬氏王朝，在長谷閉門隱居，卻并不代表他一事無成，傲視文壇的詩詞歌賦為其鋪就冠絕之名，而上下兩篇《辯亡論》則奠定其真正的文學(xué)宗師地位，甚至世人常將《辯亡論》與《過秦論》相比較。

    所以，若說陸機(jī)對自己的辯亡論不滿意，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今聽游鴻吟語氣，似乎并非是全然推崇之語。

    陸機(jī)脾氣嚴(yán)肅自律，作風(fēng)強(qiáng)勢，聽面前這年輕人意味不明的評價，雖然不至于生氣，但是的確脾氣上來了，顯然得不到滿意回答不會罷休：“哦，閣下似乎對此賦有不同見解？”

    “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異也?！庇硒櫼髡f了一句賦中語句。

    此句意思為孫權(quán)、孫皓彼此政治教化不同，授官任職不同，故結(jié)局也就不同，同時也是這篇賦的中心論點(diǎn)：東吳亡國，都是因?yàn)樽詈笠淮鞑粫松朴谩?/br>
    陸機(jī)陸機(jī)論述東吳創(chuàng)基立業(yè)的基本經(jīng)驗(yàn)在用人。孫策依靠張昭、周瑜等人才，得以削平當(dāng)?shù)馗顡?jù)勢力，據(jù)有吳、會稽、廬江等五郡，在江東立業(yè)，從而為后來的吳國帝業(yè)打下基礎(chǔ)的。而吳主孫權(quán)，胸懷博大，禮賢下士，善于識別人才，敢于使用人才，真誠信人，虛心納諫，不聽讒言，恤民如子等等，既是人君不可缺少的政治品格，又是東吳興旺發(fā)達(dá)的基本經(jīng)驗(yàn)。

    “此句有何問題？天下興亡，本就是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地利、人和，有三而興，而人和尤為緊要。因?yàn)樘鞎r、地利的條件最終需要人才加以利用才能成事?！标憴C(jī)昂然道。

    “其實(shí)士衡兄的政治主張可以以四字概括，那便是‘精英治國’。無論是人和為重，還是分封而治，均是這四字精神的體現(xiàn)。”游鴻吟悠然道：“但是如此選擇在短期內(nèi)的確可以依靠領(lǐng)袖魅力而凝聚一團(tuán)，卻很容易出現(xiàn)東吳的那種情況，一者死則天下死，將天下之事系于一人之身，何其可笑?！?/br>
    無論是性格嚴(yán)謹(jǐn)偏于固執(zhí)的陸機(jī)，還是心思詭譎從不墨守成規(guī)的陸云，甚至方外之人不染紅塵的支愍度無不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