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樓道里，那雙黑沉的眼眸卻猶如星辰明亮。

    彎腰一只手掐著她的腰，一把將她從地上撈起來，她軟得跟沒骨頭似的倒在他的懷里，濕漉漉的臉埋在他的頸脖間……

    “顧 顧西決，”她嗓音沙啞到像是沒辦法說出完整的句子，“你怎么……”

    她的聲音消失于不受控制的顫栗中。

    落在她腦后的大手微微一頓，青筋暴起，隱忍而克制讓他沉浸在肅殺低壓中。

    而少年眉間緊皺，嗓音低啞，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姜鶴，別哭?！?/br>
    ……

    李子巷的喧囂在這一刻，仿佛被靜謐之神抽走，遠去。

    【顧西決，李子巷是哪，為什么我要去那里？】

    【沒怎么，隨口一提。】

    【那你怎么突然提到讓我永遠不要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去了呢，不小心走丟在那里了呢？】

    【我會去接你。】

    ……

    黑暗中，他是唯一的光，如約而至。

    第65章 氣死人

    沒有人天生懼怕黑暗。

    姜鶴小的時候曾經(jīng)勇敢無畏，小學(xué)一年級別人都在看《櫻桃小丸子》，她已經(jīng)可以在周末晚上一個人抱著枕頭，在家里看《午夜兇鈴鬼娃娃花子》。

    那個時候她對于“黑暗=噩夢”這件事毫無概念，直到八歲那年，姜梟出生。

    那一年，可能還處于產(chǎn)后抑郁癥的白女士馬不停蹄地撿起了自己堆積的工作，哪怕是有月嫂幫忙，這生活作息不穩(wěn)定到任性的新生兒和不斷找麻煩的客戶中間，并不是超人的白女士感覺到了焦頭爛額。

    而不幸的是，工作和只會吃喝拉撒的兒子她都不能放下，所以在她看來，身邊一切有自主存活能力的生物都要稍稍靠后……比如她公司的那些下屬以及她八歲的女兒。

    姜鶴的學(xué)習(xí)下滑并未引起她足夠的注意，兩人之間的爆發(fā)除了來源于《小攝影師》，還有一個戲劇性的高潮，是因為一次停電。

    那天從公司回到家的白女士滿身疲憊，家里停電也并未引起她太多的注意，照顧完姜梟入睡后，她例行檢查姜鶴的家庭作業(yè)，得到的答案卻是：一個字都沒寫。

    就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個不分場合不分對象的女人爆發(fā)了。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精致的妝容在黑暗的夜色中與電影里的女鬼重疊，【廢物】【你有什么用】【就是因為這樣，mama才不喜歡不聽話的孩子】類似這樣的言語層出不窮。

    在萬分的驚恐中，還沒來得及吃晚餐的姜鶴被拎著后領(lǐng)關(guān)進了自己的房間里，她對于整個過程其實記憶并不太清，只記得白女士那日千鳥格外套袖口一個精致的el袖扣，冰冷堅硬地劃過她的面頰……

    還有她所熟悉的房間，在那晚的黑夜之下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在成為了一個長著深淵巨口的怪物，門后面就是萬丈深淵。

    被關(guān)在房間里八歲的小姑娘對于“黑暗”有了一個立體而深刻的理解。

    黑暗，就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東西。

    “所以你們只是鄰居。”

    警車駛出李子巷，姜鶴這才知道其實外面燈火通明，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并非附近的街區(qū)都停電，停電的只有電路老舊的李子巷。

    她轉(zhuǎn)過頭看了看身邊的少年，后者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想要解釋一下自己的謊言的意思。

    前面的警察大哥圓頭圓腦，長得有點像歐陽震華喜氣又和藹可親，他不停地看著后視鏡，試圖跟坐在后座看上去驚慌失措到雙眼發(fā)直的小姑娘對話，降低她的緊張。

    “我也是暫住在那里?！鄙砩洗┲幸桓咝７男」媚锷ひ羯硢?，“我不認識他們?！?/br>
    “哦，見義勇為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基本素質(zhì)是比我們這些人高。”警察大哥笑著，又看了眼板著臉的顧西決，“父母不在家？”

    這就涉及某未成年少女離家出走的問題。

    姜鶴不說話了。

    警察大哥想了想，心中冒出一個比較危險的念頭，于是問顧西決：“你也住在那？”

    顧西決收回放在姜鶴身上的目光，從后視鏡里目光平靜地看著警察，三次在心中提醒自己這是警察后，他才薄唇輕啟，算是禮貌地回答：“不是?！?/br>
    “嗨，別害羞啊，警察又不管早戀！”

    “阿sir，我們才十六?！鳖櫸鳑Q淡淡地說，“看到她身上的校服了嗎，十六，高一。”

    車內(nèi)難以避免地陷入一陣短暫的尷尬。

    直到坐在少年旁邊一直處于幽魂狀態(tài)的漂亮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嗯”了聲收回一直放在窗外的目光，打了個呵欠，軟軟地說：“嗯，阿sir你別誤會，這是我哥?！?/br>
    她話語起得輕，落得也是輕飄飄如棉花糖，不像是在撒謊。

    前方警察釋然。

    然后輪到顧西決不釋然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姜鶴，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雖然沒有驚濤駭浪但是也算寒冰三尺，分明寫著：我為你狂奔三條街水都沒喝一口，一口氣沖上七層樓氣都沒喘勻，就換來一句，這是我哥？

    此時此刻，半夜英雄救美的江市一高扛把子大佬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曾幾何時，他也是理直氣壯地跟全世界宣布：我把姜鶴當meimei，你要應(yīng)聘我妹夫不？

    都是報應(yīng)。

    而這會姜鶴顯然也沒覺得自己隨口一答哪里就不對了，總不可能對人家警察說“這是我隔壁鄰居”，那顯得過于冷漠；更不可能是“這是我未婚夫”，警察可能一腳油門要飆到120碼以表尊敬……

    更何況他不是。

    姜鶴抬手撩了撩頭發(fā)，想了想問：“那對母子會怎么樣?。俊?/br>
    “小孩嘴巴都流血了，可能是打掉了一顆牙，要先送醫(yī)院，”前方的警察說，“看最后醫(yī)院的鑒定結(jié)果，如果十分嚴重，我們就會起訴她；但如果不是那么嚴重，或者那個小孩本人堅持不追究不起訴，最多就批評教育……畢竟現(xiàn)在這種家庭摩擦，很常見的?！?/br>
    姜鶴不說話了。

    到了警察局，那個女人不出意外的哭天喊地，一會兒是“我老公還在家里沒人照顧”一會兒是“阿sir我已知錯，只是今天打工的時候被刁難心中窩火，沒能控制好情緒”，最后開始找她的兒子，瘋瘋癲癲要去醫(yī)院看她兒子的傷勢。

    姜鶴他們被帶到另外一個房間做筆錄，出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如同瘋了一樣沖過來，那張充滿了溝壑的臉灰敗如地獄爬上來的惡鬼。

    顧西決擋在姜鶴的前面，將她遮得嚴嚴實實。

    而且他已經(jīng)做出了抬腳要踹的動作，好在警察動作也很快，三四個人沖上來把她拖走，而那個女人還在叫囂如夜叉。

    “你為什么要報警！你為什么要多管閑事，那是我的兒子，我生他打他都是我的權(quán)利！”

    “我是家里的頂梁柱，你們要是抓了我，我兒子一樣會被餓死！”

    “你們才是殺人犯！”

    那歇斯底里的怒吼，最后仿佛真的像是動物園里嘶吼的動物，姜鶴麻木地看著被警察拖走的女人，在被威脅真的會被拘留后，當場跪下。

    她流著淚，搓著雙手，請求他們放過自己，以后再也不打小孩。

    她嘴里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而可笑的是，她的兒子卻根本不在這里，也不曉得她的對不起到底說給誰聽。

    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但是在姜鶴看來，如果這經(jīng)實在念不好，其實也沒有硬要念下去的必要。

    姜鶴坐在筆錄室里等了一會兒，等來了她的父母。

    這是那天她掀翻了桌子后第一次和父母見面，姜父沖進檔案室拉起女兒一臉惶恐問她有沒有怎么樣，同時目光不停地檢索著，看她是不是真的沒有缺胳膊少腿……

    在確定她沒受傷后，才問她最近住在哪里，為什么會和外面的那種女人成為鄰居。

    顯然在來的路上他們已經(jīng)跟警方了解了一些情況。

    白女士站在后面，禮貌地感謝了及時趕到幫助了姜鶴的顧西決。

    姜鶴聽見了她溫和而禮貌的感謝，微微蹙眉，胃里開始反胃。

    很快的，白女士的注意力就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身上。

    “姜鶴，如果你堅持不回家，我們也不逼你，但是我們不可能再讓你回到李子巷?！卑着扛吒咴谏?nbsp;居高臨下地說，“看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大半夜的在警察局，明天還有月考呢吧？”

    姜鶴不說話，她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真的沒想到你墮落到跑到李子巷去，那里是什么地方？社會最底層 最沒用的人才會住在那里，骯臟，卑賤，粗鄙，就像是陰溝溝里的老鼠見不得光……”

    姜鶴看著白女士的嘴巴一張一合。

    她想反駁她，并不是這樣，大晴天有太陽的時候，李子巷的弄堂里也灑滿了陽光；

    走道里有老鼠，但是老鼠也就長那樣；

    阿香婆的豆腐花很新鮮很好吃，用的也是干凈的 超市里有賣的油。

    但是那尖銳的責(zé)備聲充數(shù)她的耳朵時，她低下頭，她覺得羞愧。

    她的臉上明明沒有被人打，現(xiàn)在卻比她撞得紅腫的手肘還要疼……因為一旦想到顧西決就站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目睹這一切，她就覺得眼前的一切明明她早就習(xí)慣麻木的言辭，變得前所未有的難堪起來。

    包括白女士此時口吐芬芳的每一個標點符號。

    ——不想讓他看到。

    ——真的好丟臉。

    雜亂的想法沖入腦中，她的羞恥心達到了極限，于是她重新抬起頭時，臉上面無表情地問她親母：“外面的那個女人低賤嗎？”

    白女士滔滔不絕的責(zé)備聲被突如其來的發(fā)問問住，稍稍一頓，有些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問這樣的問題，但是她挑挑眉說：“當然?！?/br>
    姜鶴沖她笑了笑：“你該找個鏡子照照，其實你和她有什么區(qū)別？”

    周圍陷入死寂。

    姜父死死地拽著女兒的手臂，低聲叫顧西決攔住白女士，溫文儒雅的姜醫(yī)生第一次直面家庭矛盾。

    還好這一切發(fā)生在警察局。

    否則白女士將當場上演一邊怒吼著“我什么時候打過你”一邊重演剛才在李子巷同款的一幕：打女兒。

    “哦，不一樣?！?/br>
    被父親抱在懷里，姜鶴暴怒且嘲諷地對面色蒼白的母親諷刺。

    “至少人家還會說對不起，哪怕可能不是真心?！?/br>
    警察局的同志顯然沒想到把見義勇為的小姑娘父母喊來，等到的居然是這種結(jié)局。

    一晚上局子里雞飛狗跳，鬧到凌晨才算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