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中意_分節(jié)閱讀_17
三更將至,長樂街前后光華始散,一時華燈高燭都一一熄去,只留得了月色清輝、明明如舊。 “啊”眼下復(fù)又戴上了幕離,沉蔻的身影在月下紗中顯得并不明朗,她抱著懷中若干物什,輕輕打了個哈欠,而后眼梢泛著淚花地笑道“裴大人不累么” 裴真意倒是當(dāng)真并不疲乏,往日里她也常常因耽于作畫而通宵達(dá)旦、片刻不歇,于是今夜對她而言,也就不過爾爾。 她輕輕“嗯”了一聲,仰起臉看向了天中明月“不累。” 說完,她便從幕離之中伸出手去,用指尖接了一段月色,翻來覆去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像是想要摘取那段清輝,于掌中指上纏弄。 片刻毫無意義的把玩過后,裴真意才將手收了回去,發(fā)出一聲極為幽微的嘆息。 原本沉蔻此刻搭話,也只是想要問問她今日以來的種種異常究竟是源于何故,但在這一聲輕輕幽幽的嘆息后,她也漸漸放下了那心思。 裴真意其人高深又玄妙,在沉蔻心下便常如湖心霧、海上風(fēng)一般捉摸不定。她對什么人都防范又疏離得不容分毫冒犯,總是多少情緒也幾乎從不在人前流露。 這樣的人,若是定要有什么事情能逼得她惶然失態(tài),那便只能是較之于天命更龐然、比之于生死更讓人無處躲藏的不可轉(zhuǎn)圜之物。 而沉蔻自覺那種事情,即便是說了,她也不一定懂得。 一時各自無話,二人間距離若即若離,一道并肩同往邸店回去。 這些日子里裴真意所暫住的邸店并不位于市中,而是處在了偏西向北的一條寬街巷尾。這邸店據(jù)地頗大,由是也格外金貴,為常人所難負(fù)擔(dān)。借此故,這整條街巷里出入的人都并不多,倒是格外順了裴真意的脾氣。 眼下三更半夜只剩月色,回去后洗浴梳理倒是并不用擔(dān)心,邸店里曲徑之后自有一方熱池,用了珠簾幕布隔斷,不論何時前往,總是可行。 而在踏入邸店房門之后的那一刻,裴真意才真正想起來一事。 盥洗自是不足憂慮,但而后回房之時,有些問題便不可避免。 這店里房間雖足夠?qū)挸ǎ瑓s到底只有一張床榻。 想著,裴真意看了一眼正坐在小圓桌邊拈花出神的沉蔻。眼看著對方連睜不開,始終只是迷迷蒙蒙地惺忪著,有時甚至伸出手去,指尖連花莖都觸碰不到。 裴真意知道她眼下盡管歡愉,卻早已是十分困倦。看著眼前沉蔻迷蒙憊懶的模樣,半晌后她終于還是微微嘆了口氣,將目光落在了一旁窗邊的貴妃榻上。 左右她自己是什么地方也睡過的人,并不像沉蔻那般嫌這嫌那、莫名嬌氣,便她自己湊合也罷。 這樣想著,也算是解決了問題。于是裴真意便放下了手中正在規(guī)整收拾的若干物什,朝沉蔻走去,將手撐在她面前的桌沿上,指尖輕輕敲了敲提點(diǎn)道“時間很晚了,隨我去廊廡后的熱池里梳洗一番罷?!?/br> “熱池”沉蔻將半闔的眼眸微微睜大了些,纖長睫毛緩緩扇了扇“現(xiàn)在” 她有些不情愿地朝后仰去,轉(zhuǎn)轉(zhuǎn)脖頸伸了個懶腰,聲如游絲“可我不喜太熱?!?/br> 她本就天性畏熱,更何況眼下仲春將夏,水風(fēng)之中本就帶了些熱度,無論如何也并不想要去到那熱池子中。 但她方才說完,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將目光倏地落到了裴真意身上。那目光迷離又飄搖,帶了一股不可言說的妖冶氣。 一時裴真意還沒來得及開口勸說幾句,就聽見她忽然改了主意。 “不過去去也無妨。” 9.鳥革 樟花撲簌簌,蕉桐葉闊時。裴真意曾經(jīng)最眷戀的季節(jié),便是桃月之末、皋月之初。 落云山中的四五月,是裴真意眼中最堪入畫的時節(jié)。 晨間時候,她會早早起來,穿過光風(fēng)之下濃金翻浮的梧桐林,來到山中坡地上的小茶田,替師父折下三兩枝新茶,而后將那柔嫩枝葉別在衣襟扣縫上,一路趕著小羊小鹿回山房去。 她從很小的時候便知道,師父總是偏愛鮮葉茶水。 那時候的每個晝夜,總是山霧氤氳、花繁露濃,落云山的每一個角落都可自成一畫。 她便是在那里開蒙、在那里長大,親手制過數(shù)不清的畫筆,卷在畫袋中常年帶在身邊,卻又總是做好了沒多久便用壞。 那時候她前襟袖擺上常年沾染著丹青墨色,袖口也因?yàn)闀r時扎束不放而弄壞了布料,總是皺皺巴巴。 那是裴真意記憶里最為純粹又無憂的時光,她唯一一段甘愿握起筆就再不放開的時光。 而那之后,光明散去,一切都墮入了無窮盡的龐然昏黑。 離于師門、墮于人間,作畫終于也成了維生之計(jì),手中筆則像是刺人又滾熱的沉重之物,讓她不再愿意時刻拿起,也不再樂于整日試觀秋毫、明辨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