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孤九垂眸看著紙鶴，默然不語，已是陷入了沉思，神情難辨。

    鴻御無法，只好拿起一顆桃子晃了晃，問莫焦焦，“小娃娃，你知道鴻雁為何會提起森湖嗎？告訴我，我給你桃子吃。”

    莫焦焦遲鈍地扭過頭去，握著軟乎乎的小手轉(zhuǎn)過身，背靠著桌子。他盯著那顆桃子，老實(shí)道:

    “焦焦認(rèn)得顧找羊，他身上有小妖怪的氣息，所以顧找羊是妖怪幼崽。谷主說，修真界只有兩個小妖怪，一個是焦焦，一個是鴻雁仙子的孩子，所以顧找羊就是鴻雁仙長的孩子?！?/br>
    小孩說得極為認(rèn)真，語序也相當(dāng)準(zhǔn)確，顯然已經(jīng)非常確定這件事了。他努力想了想，又道:“云糕的味道，和顧找羊一樣，所以顧找羊也是云糕?！?/br>
    “娃娃，云糕是誰？”鴻御老祖神情凝重，心中隱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莫焦焦扭過身子繼續(xù)看著紙鶴，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云糕就是云糕，云糕和焦焦一起玩，也是小妖怪。”小孩說著又高興地補(bǔ)充了一句，“云糕可以變小羊，焦焦以后也要讓顧找羊變小羊跟我玩?！?/br>
    “師叔，焦焦所言都是真的？”鴻御老祖震驚地看向獨(dú)孤九，急促道:“如此說來，顧朝云就是鴻雁的兒子，而云糕是焦焦的玩伴，還能變羊，也就是說，鴻雁之子根本不是狐貍，而是羊，甚至還陪著焦焦生活在隱神谷？那……”

    鴻御老祖深吸一口氣，捏著胡子的手甚至有些顫抖，怒道:“森湖當(dāng)年告訴鴻雁，他的孩子在去隱神谷途中就失蹤了，這消息害得鴻雁為此傷心絕望了多少年，這又算什么？”

    “如你所想?！豹?dú)孤九漠然道。

    “簡直荒唐！”鴻御老祖霍地起身，焦躁地在洞中來回踱步，“他如此瞞著我們，把鴻雁的孩子藏在隱神谷養(yǎng)著，還改名叫云糕？究竟有何好處？森湖莫非瘋了不成？”

    老人的話音剛落，莫焦焦就瑟縮地縮了縮脖子，害怕地扭過頭，他愣愣地看著勃然大怒的白胡子老者，腦中忽得靈光一閃，恍然大悟地伸出細(xì)白的指頭，開始掰著數(shù)數(shù)，小聲嘟囔道:

    “顧找羊是鴻雁仙長的孩子，云糕是顧找羊，所以云糕是鴻雁仙長的孩子，鴻雁仙長和狐貍長老成親了，谷主說，成親就是一起生孩子，所以云糕也是狐貍長老的孩子……”

    小孩終于困惑又艱難地理清了關(guān)系，他呆呆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似乎想到了什么極為可怕的事情，身子細(xì)細(xì)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慌不擇路地找到一旁的獨(dú)孤九，張開小胳膊朝著男人撲過去，趴到男人膝上將自己埋起來，聲音怯怯地問:

    “為什么云糕是狐貍長老的孩子？狐貍長老都沒有說過，而且狐貍長老叫森湖，鴻雁仙長也不姓莫，為什么云糕叫莫焦焦？”

    “嗯？”獨(dú)孤九聞言登時擰起眉，他眸色一厲，垂下頭去。然而冰寒如刀的視線在觸到小孩微微顫抖的稚弱脊背時，又瞬間收斂了所有凜冽冰冷的情緒，只伸手將小孩小心地抱了起來，攬到膝上環(huán)著。

    莫焦焦一被抱起來就依賴地?fù)涞侥腥藨牙?，把自己蜷成一個小小的團(tuán)子，藏了起來，軟綿綿的手不安地縮到自己的狐裘里，雙眸也緊緊閉著。

    獨(dú)孤九攬著小孩，緩緩拍了拍背，并未直接詢問小孩適才說出來的話，反倒低聲問:“椒椒怎么了？”

    莫焦焦更深地窩進(jìn)對方懷里，細(xì)聲細(xì)氣道:“云糕……也叫莫焦焦?！?/br>
    鴻御老祖聞聲停下了腳步，回身驚愕地盯著小孩。

    獨(dú)孤九抬眸瞥了他一眼，抱著小孩站起身，緩緩在洞中走了起來，低聲問道:“云糕為何叫莫焦焦？”

    “……谷主說的?！蹦菇剐⌒囊硪淼亻_口，他睜開一只眼睛，見男人抱著他開始散步，這才有些放松了下來，白皙的額頭抵著男人的肩膀，糯糯道:“焦焦害怕?！?/br>
    “怕什么？”獨(dú)孤九壓低了聲音哄他，抱著人走到洞府最深處。

    “焦焦剛剛……記起來好多事情?！蹦菇咕o張地捏著拳頭，“在識海里，焦焦就忘記了好多事情，然后獨(dú)孤九把焦焦種出來，就多了好多東西，在腦袋里面。有時候，就跳出來了?！?/br>
    “嗯。無妨。”獨(dú)孤九斂眸沉思，他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小孩的反應(yīng)，安撫道:“椒椒可能將憶起之事告知本座？”

    莫焦焦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又想了一會兒，才軟軟道:

    “焦焦小小的時候，谷主說，外面有好多人想見焦焦，可是焦焦害怕，不想出去。谷主就帶了好多小娃娃來見我，說他們?nèi)冀心菇?。那些娃娃都和我長得一個樣?！?/br>
    “隱神谷谷主可是命他們陪你玩耍？”獨(dú)孤九不動聲色地問。

    莫焦焦搖了搖頭，委屈道:

    “他們不跟我玩，隱神谷里面有很多個莫焦焦，他們和我穿一樣的衣服，長得也一樣，我做什么，他們也做什么，可是，谷主每天會選一個莫焦焦帶出去，見外面的人，他不帶焦焦出去見人，焦焦就不會害怕了?！?/br>
    “嗯?！豹?dú)孤九抬眸和鴻御老祖對視一眼，在見到老人眼中的錯愕之色后，緩緩頷首。

    鴻御便笑呵呵地問小孩，“那些小娃娃，也是小妖怪嗎？焦焦不是很想有人跟你玩嗎？”

    “他們不是妖怪。”莫焦焦嘟噥了一句，他悶悶地埋著腦袋，道:“好多莫焦焦，可是他們不跟我玩，焦焦有一次睡醒，聽到狐貍長老和谷主說，那些莫焦焦都是狐貍長老縫的布娃娃，谷主給他們吹氣，綁了焦焦的頭發(fā)，他們就和焦焦長一樣?！?/br>
    “他們后來去哪了？”獨(dú)孤九緩聲問。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fù)u頭，“焦焦三歲了，狐貍長老就帶云糕來陪我玩，焦焦很高興，可是有一次狐貍長老帶云糕出去買糕點(diǎn)，就把云糕變成焦焦的樣子，還叫他小焦焦，我就很生氣，可是谷主說，等焦焦長大了，云糕和那些小娃娃就會變回來了。焦焦不懂?！?/br>
    莫焦焦說著就無助地抽噎了一下，含糊不清道:“云糕明明黑黑的胖胖的，也不叫莫焦焦，可是谷主和狐貍長老就非要他和我一樣，云糕說他不喜歡，焦焦也不喜歡?！?/br>
    “嗯。”獨(dú)孤九安撫地順著小孩的脊背，眸色極深。

    莫焦焦不會撒謊，那么他說的自然都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事情，對于當(dāng)時年僅三歲的稚童而言，身邊忽然出現(xiàn)無數(shù)個自己，本就是極為詭異可怖的事情。

    莫焦焦越說越難過，索性伸出胳膊攬著獨(dú)孤九的脖頸，傷心道:“后來焦焦十歲了，就化形了，谷主難過了好久，那些小娃娃還是每天出去上課，可是云糕就不變成焦焦了，他終于可以黑黑的了?？墒沁^了幾天，云糕就不見了。焦焦就沒有朋友了?！?/br>
    “嗯，本座知道了。”獨(dú)孤九抱著小孩拍撫起來，周身森冷的氣息皆被牢牢壓制著，未曾泄露分毫。

    鴻御老祖卻隱忍不住極為震驚的情緒，他定在原地細(xì)想了一會兒，喃喃道:

    “崇容師叔，隱神谷如此作為，莫非是真的提前發(fā)現(xiàn)了什么？若非有所忌憚，他們好端端的怎么會提前為神圖子找……”

    ……替身。還是一次性找了那么多個替身，甚至連森湖的兒子都在犧牲之列……輪流帶著假的莫焦焦出去見人，卻把真正的神圖子藏在隱神谷里，試圖混淆視聽，這意味著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

    隱神谷谷主只道待莫焦焦長大，云糕便能恢復(fù)真身，不再當(dāng)小孩的替代品，然而莫焦焦十歲化形的時候，并沒有長大，反倒因?yàn)檫@意外的化形遺失了妖丹，甚至永遠(yuǎn)無法長大。論理，當(dāng)時的莫焦焦是最為危險(xiǎn)最需要替身的，然而云糕卻不再作為替身，而是在其后不久便不知所蹤，更是“死”在萬里之外的極北之境。

    那么，隱神谷究竟是臨時改變了主意決定保下云糕，才把人送走，還是云糕只是單純出了意外才失蹤？他又是如何變成“顧朝云”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小孩化形那一年，定然發(fā)生了不可控之事，迫使隱神谷作出了保下云糕的決定，甚至為了不拖累天衍劍宗而拒絕向他們求助。這件事，和“它”是否有關(guān)？

    鴻御老祖能想到的一切猜測，獨(dú)孤九自然也想到了，甚至比老人考慮得更為長遠(yuǎn)。

    他無聲地轉(zhuǎn)頭看向鴻御老祖，卻是傳音入密道:“替身一事，無需、也絕不可同焦焦解釋?！?/br>
    森湖為了守護(hù)神圖子而將自己的兒子作為替身推出去冒險(xiǎn)，云糕隨后失蹤也極有可能與此事有關(guān)，鴻雁更是因?yàn)樯碾[瞞與兒子天人永隔，一生求而不得受喪子之痛，這樣的犧牲……太過沉重。

    莫焦焦從出生伊始，便懵懵懂懂，隱神谷一族的犧牲已是小孩無法負(fù)荷的痛苦，甫一想起，午夜夢回之時都會嗚咽地哭泣起來，若再加上森湖一家……

    獨(dú)孤九從儲物囊中取出一碟尚冒著熱氣的蓮花酥，低聲喚小孩抬頭，取了箸筷夾起糕點(diǎn)喂莫焦焦?？粗『⒈粺岷鹾醯狞c(diǎn)心吸引了注意力，巴巴地張著嘴巴等投喂，似乎全然忘卻了適才恢復(fù)的記憶，神色無波無瀾。

    他寧可他的椒椒一生無知無畏，平安順?biāo)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