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影子
艾比蓋爾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影子。 一個沒有主人的影子,在地上,墻上,任何能夠被陰影觸及的地方的影子。她就這么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走動,徘徊,反復于墻壁與地面之間——她是光明與黑暗的孩子,卻誰也不想要她。 光明會將她吞沒,而黑暗又會讓她無處可尋。 1997年8月1日,她頂著烈日站在德文郡奧特里.圣卡奇波爾村一條不知名的街道上,倚靠著背后一面爬滿爬山虎的紅墻。她呼出的煙霧像是被烈日烤化了,扭曲著散在了刺眼的陽光底下。煙灰落在石板路上,被她用高跟皮靴給蹭開,均勻地鋪在了她的腳邊。 有麻瓜婦女帶著小孩兒從她面前走過,她側(cè)了身。煙霧沖著那紅色的磚墻飄散,卻沒多大用處。煙霧像是圍繞著她展開那樣飄散著,濃郁得幾乎能夠和街角的面包店烤面包的香味比擬了。麻瓜母子從她面前急匆匆地走過去,掀起一陣溫熱的風。 緊跟著那個牽著孩子的女人便踉蹌了幾步,險些整個人摔在地上。她牽著的男孩兒沒有她好運——在拉扯之中他往前撲倒在了石板路上,四肢磕上了堅硬的地面——或許破了皮,正往外流血呢。艾比蓋爾心不在焉地想著,男孩兒緊隨其后的哭喊聲便證實了這一點。 “你又在抽煙。” 她側(cè)過頭,任由自己的目光撞進這個低沉男聲的主人的眼睛里——那雙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凝望著她,非常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手里握著魔杖。她感覺到黏糊糊的皮膚貼著她的,正如此時此刻的熱氣將她包裹一般。 “最后一根了?!?/br> 她最后吸了一口,把煙頭按滅在身后的墻上,像是要證明自己那樣翻出了一邊口袋。裝著香煙的盒子空空如也,甚至扁平下去,被壓得變了形。那根抽完的煙屁股被她隨手放進了大衣左側(cè)的口袋里,和先前的兩根并排躺著——那里還躺著一根羽毛。一根烏黑發(fā)亮,只能是屬于那只黑色的鳥類的羽毛蹭過她的指尖,柔軟的觸感讓她沒忍住又多撫摸了兩下。 一根渡鴉的羽毛。 她揚起頭,刺眼的陽光劈頭蓋臉地灑落下來,幾乎讓她有了想要尖叫的沖動——仿佛她是只吸血鬼,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什么渡鴉?” 艾比蓋爾猛然回過神來,那搭著她肩膀的男人已經(jīng)把手拿開了。被挽起的襯衣袖子下隱約露出一條扭曲的食死徒標記。 “沒什么?!彼卮?,將手從口袋里拿了出來。“你怎么過來了,爸爸?我以為黑魔王——” “我過來看看我的女孩兒在做什么。”丹尼爾瞥了她一眼,沖她露出了一個笑容,仿佛阿茲卡班的經(jīng)歷從未給他留下什么創(chuàng)傷一樣——至少此時此刻微笑著的男人與昨夜夢境之中的二十四歲的男孩兒除卻臉上的傷疤之外沒有任何區(qū)別?!柏惱乩锟怂鼓莻€瘋婆娘搶了我去魔法部的位置,該死的,我就這么被打發(fā)來這邊守著?!?/br> 貝拉特里克斯這個名字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她不喜歡那個瘋女人,這是從初見的那一瞬間起便注定的事情。 艾比蓋爾第一次見到貝拉特里克斯的時候是1996年冬天,她乘著霍格沃茲特快回到倫敦度過圣誕節(jié)的那一年。當她從車站里走出來的時候,迎接她的除了她那喬裝打扮后的父親還有漫天的飛雪。 丹尼爾湊上來給了她一個被厚重羽絨服與圍巾包裹下手腳不便的笨拙擁抱,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躲開。 “你回來了,”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頭頂?!罢f明你同意了?” 她感覺自己被黑袍裹著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 那半張被撕爛的照片還在她的口袋里,貼身放著,就像是這個缺席了她將近有十八年人生的男人曾將它貼身擺放,并在每個心跳興許會停止跳動的夜晚將它取出來,搭配著寒冷與絕望聽著阿茲卡班之外洶涌的海水聲再次觀摩。 十五年與十八年。他在阿茲卡班里數(shù)著攝魂怪與石頭上的裂紋度日的同時她在莫麗卡姨媽的懷里詢問為何父母從不曾來過。丹尼爾大約從沒有想過會盼來她這樣的女兒,與他記憶之中的薇諾娜有著相似的面貌卻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女兒——就像她從沒期盼過她的父親會是個叫丹尼爾.希爾的食死徒,在她缺少父母的十八年生命里花了十五年蹲在阿茲卡班?;叵肫饋淼臅r候艾比蓋爾自嘲般地向上天發(fā)誓說他們必然是一對父女——還要是可悲到骨子里的那種。 她回想起她逃回霍格沃茲的那個早上,她的父親——二十四個小時前還叫奧爾登的男人——放棄了幫她搬箱子的動作,只是坐在她的桌子邊上,抽著煙望著她。當她頭也不回地想要離開時,那個男聲喊住她并輕聲告訴她如果她愿意與他相認便在圣誕節(jié)回來。 現(xiàn)在她回來了,便也不會反駁。 “嗯?!彼龔谋亲永锖叱鲆粋€音節(jié)?!拔彝饬??!?/br> 她知道這個同意的意思。這個字像是契約書上的手指印,她在登上霍格沃茲特快回到倫敦的那一剎那開始便售賣了自己的現(xiàn)在,自己的未來,她的一切都全然不再屬于她自己——答應他便是答應站在他的身側(cè),就是答應把自己的未來交到他的手里,就是答應成為一個食死徒,或早或晚,再無退路。 但她什么時候有過所謂退路?當她渴求自己能夠擁有“父母”,擁有所謂“愛”與“被愛”的那個瞬間她便喪失了后退的權利。藏無可藏,退無可退,天生如此。 于是在圣誕節(jié)前的那個陰郁的夜晚,她被父親帶著走進馬爾福莊園的時候,陰冷的莊園甚至沒有讓她揚起眉毛。 貝拉特里克斯就是那個時候鉆出來的,烏黑卻枯如稻草的黑發(fā)披散在肩上,黑色的眼睛嵌進她深陷的眼眶,與她那凹陷的消瘦兩頰異曲同工。她站在走廊上抱著臂挑著眉毛看他們,黑色的衣裙裹在她干癟的皮膚上,活像麻瓜傳說里地獄里的冤魂。 “喂,丹尼爾,”她咧嘴笑起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是張著嘴的野獸。“就是你要過來?我沒指望見到你,臭烘烘的老蝙蝠,我以為你在干你最擅長的活兒?倒吊著混進那群骯臟的泥巴種——” “得了,貝拉?!钡つ釥柡敛涣羟榈剜托σ宦暋!澳銢]必要把當初在霍格沃茲時候?qū)ξ业倪@一套再拿出來。我以為阿茲卡班十五年的面面相覷能讓你對我溫和點——但顯然沒有?!?/br> 貝拉特里克斯發(fā)出一聲近乎癲狂的,頗具嘲笑意味的笑聲,卻沒有再看丹尼爾一眼。那雙黑色的,如同泥潭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艾比蓋爾——她的目光給了艾比蓋爾踏入這棟莊園的屋子以來第一次窒息般的恐懼。莫名奇妙的。她想行禮,卻只能瞪著那個女人,看著她像是一條蛇一樣滑到了她的身邊。 “容我給你介紹一下,貝拉?!彼母赣H這么說道?!鞍壬w爾.薇諾娜.希爾?!?/br> 那個瘋婆娘沒有等她的父親說完,那只干瘦的右手掐住了她的臉頰,迫使她抬起頭來。 “阿茲卡班沒有搞壞我的腦子,丹尼爾,”她說,聽上去卻像是蛇在囈語?!岸嘞褶敝Z娜啊,你是否告訴過她可憐的薇諾娜是怎么死去的?” “艾比?” 她猛然從那飄著鵝毛大雪的12月抽離開來,撲進了英格蘭八月初的烈日之中。汗水從她的身上往下淌,像極了當時她在貝拉特里克斯注視之下的冷汗。她的父親正站在她的身側(cè),陽光在他黑色的頭發(fā)上顯出一層淺淡的金。 “怎么回事?” “沒什么?!彼f?!笆裁词乱矝]有?!?/br> 她煩躁得又想抽煙,摸進口袋里的時候才意識到那個盒子已經(jīng)扁了,最后一根煙被她在幾分鐘——興許是幾分鐘,總不至于是幾秒鐘——之前抽完,此時此刻正躺在她的口袋里。她想再去買一包,口袋里沒錢。 “總之,黑魔王讓我過來守著?!钡つ釥柾罂?,學著她的樣子靠在爬山虎遍布的墻上,一片綠葉被壓得彎折下去?!俺俏覀兡芨愕秸埣怼!?/br> 他因為自己的幽默而笑了起來,艾比蓋爾強迫自己揚了揚唇角。 興許是尼古丁的緣故,又或者是早餐時候她隨手塞進肚子里的那片面包,她想要嘔吐。當她手腕上的食死徒的標記開始扭動起來,并開始發(fā)熱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塞了一口腐爛發(fā)臭的rou,強迫著咽了下去——而確實有一股發(fā)臭的血腥味兒在她的嘴里彌漫,在她的周圍蔓延。 她感覺眼前發(fā)暈,丹尼爾卻發(fā)出一聲癲狂的笑聲。她知道在對方的袖子下面,那扭曲的食死徒標記正像蟲子一樣蠕動,發(fā)熱,就像此時此刻她一樣。 血液因此沸騰,皮膚因此灼燒,她的父親在高聲喊她的名字,叫她抓住他的手臂,他帶她去他們應當去的地方。她卻沒有力氣,渾身像是都要因為這個丑陋的標記的召喚而發(fā)抖,仿佛她便是危樓一棟,下一秒就會忽然墜毀。 但沒有。她伸手用力握住了那個男人的手,像是那年投入他的懷抱之中那般堅決——在哪扭曲,旋轉(zhuǎn),近乎將她拆成無數(shù)碎片的幻影移形到來之前她忽然看見,在他們自始至終站立的路燈的上方站著那只神圣而莊重得無以復加的渡鴉。 尖叫,腳步,魔咒劃過空氣的響聲與血腥味兒在下一秒鉆入她的鼻腔。她摔在草地上,青草卻如銀針刺激著她的皮膚。 她像是一只被丟上了沙灘的魚,躺在烈日之下痛苦地喘著氣。 丹尼爾不在她的身邊。 艾比蓋爾從草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個男人僅僅是將她帶來,并就這么丟在了草坪上——她站在山坡的腳下,不遠處白色的帳篷正熊熊燃燒著。她看見各樣的衣服往四處奔散,各色的頭發(fā)在空中飛揚,花花綠綠的,正瘋狂地逃離著那燃燒的帳篷。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所幸手臂上那扭曲的印記不再蠕動,更不再燃燒,不再讓她疼痛。這很好。她得以尋回些許理智,未被一切占據(jù)的,能夠讓她思考與環(huán)顧四周的理智。 也便是那般,她在自己身后看見了一抹明亮的金色。 她見過那樣一頭金發(fā),在霍格沃茲的走廊與禮堂。那頭金發(fā)的主人有著一張英俊的面孔,足夠與那頭金發(fā)媲美。而即使是此刻,這個金發(fā)男人與四處奔逃的人毫不相似。帳篷在他的身后燃燒,不斷有黑影從他的頭上掠過,他卻毫無反應,像是奔赴舞會那般平靜地踩過了草坪,走向她的方向。 海因里希。 她下意識地伸手,想將自己的魔杖從口袋里面抽出來,可這一次不如她所愿——那個金發(fā)男人的動作矯健得倒真的像是他的姓氏那般,她看見一根尖銳的魔杖尖便這么指向了她的方向。 被紅光擊中并仰面倒下去的那個瞬間,她清楚地看見了那張緊繃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燦爛得絲毫不比太陽黯淡。 幾秒鐘后,倒轉(zhuǎn)著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的笑臉更加證實了她的準確。 “找到你了?!蹦莻€聲音說,令人身心愉悅的聲線之中卻像藏著一條曼舞的蛇。 她望著海因里希的臉,期待著對方迎面而來的咒語——她沒法動彈,那個咒語禁錮著她的四肢,只有她的眼睛能夠轉(zhuǎn)動——可是沒有。 迎面而來的只有海因里希燦爛得讓人寒顫的笑容。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扭曲,擠壓的疼痛撞入她的胸膛,然后歸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