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公交車墜江事故，小傻子無疑是最幸運的，卻也是最不幸的。他被一雙手從江水中救出，發(fā)一場高燒，燒壞了腦子，失去了本該平凡的人生，也失去了由母親陪伴長大的童年。

    王振海一開始對小傻子不聞不問的，養(yǎng)久了倒也生出感情來，對小傻子好得很，還叫他一聲“小子”。每次拖到后面一個字時，尾調(diào)總會輕微拖長，帶著點兒笑意。

    胡四兒還沉浸在回憶中，突然，小傻子在一間屋子前停下，他掉轉(zhuǎn)頭，食指豎在兩唇正中，面色緊張。胡四兒抬頭看，吃了一驚：這里平時不住人，是客房，卻不是普通房間。一般到這兒找樂子的客人都是去隔壁旅館開房，對這位于地下的小小天地毫不知情——除非是特殊客人，偶爾住個一兩回，平常都不開張的。

    應(yīng)該就是大毛提到的那個人了。

    小傻子伸手抓住他手腕，力氣之大，給他勒出一道紅印。胡四兒吃驚地看著小傻子空出一只手敲門，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胡四兒嚇了一跳，他想阻止，無奈小傻子早有準(zhǔn)備，比他反應(yīng)快了半拍。

    小孩今天吃錯藥了？光是聽大毛的描述，就知道屋里頭的客人來頭不小，至少是手上握著王振海想要的東西的人。這會兒留宿在店里，怕是......想到這里，胡四兒叫苦不迭，眼睜睜看著門稀開一條縫，暖黃燈光打在他腳背上，烙下一線印記。

    不及他抬頭，小傻子迅速出手，勾住他的后脖，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將他推了進去。胡四兒腦子嗡嗡作響，空白一片。站在門后的男人伸手穩(wěn)住他的肩膀，順勢將他引到床上，免得他摔一個狗啃。

    胡四兒悄悄打量屋里的情況，小傻子站在門后，笑得一臉天真；角落里有一個纖瘦的女人，燈光雖暗，仍舊瞧得出漂亮的線條。那女人面上沒有表情，只是安靜地坐著，倒讓他想從兜里掏一支煙給她，點著火，看忽明忽滅的紅光映滿她的面頰。

    身后的男人將他扶起，背靠床頭坐著，然后轉(zhuǎn)身從桌子上取來一碟食盤，沖他講：“看看這東西是什么?！?/br>
    胡四兒探頭一看，是剛被兄弟們夸過的鹵rou。他有幾秒出神，試探著問：“有啥子問題么？”說話期間，胡四兒一直觀察著面前男人的表情，他注意到這人的嘴角似乎有些變化，好像在笑。

    高岡把鹵rou放下：“這rou有些膩，我吃不慣。聽說你是這兒的廚師，想問問，除了鹵rou，你還會做些什么菜？”

    “重慶菜我都會，單看你想吃啥?！焙膬夯卮穑喙馄骋娦∩底恿锏浇锹?，像只貓一樣，安靜地蹲在那女人身邊。女人沖他微笑，摸了摸小傻子的頭。

    高岡打了個響指，將胡四兒的注意力拉回來。

    “不用那么麻煩，這其實鹵得還挺香的，就是rou質(zhì)不怎么好，你幫我做些素的就行?！?/br>
    “素的？”

    高岡一挑眉，問：“很麻煩？”

    胡四兒直搖頭：“也不是麻煩，只是你要想吃這個味道，我害怕做不出來?！币贿呎f一邊拿眼睛瞧高岡，但又怕與他對視，表情躲躲閃閃的。

    高岡取下手表，翻開表盤，從里面展開一把折疊小刀，抵在胡四兒后腰眼上：“這玩意兒，”他側(cè)開臉一抬下巴，“哪兒來的？來，跟我說說?！?/br>
    胡四兒渾身一激靈，后腰上的冰冷觸感沿著尾椎爬上頭頂，散向四方。他支吾其詞，高岡手上用力，胡四兒立馬告饒：“好好好，我說，我說，也沒什么不好講的。這鹵rou不是我做的，是從別人那里低價買來，再拿正常價格報給海哥......”

    “不是你做的？”高岡收回手上的動作，放開胡四兒，俯下身對他講：“你知道這東西什么來頭嗎你就買？”

    胡四兒心一慌：“什......什么來頭？”

    高岡笑了一聲：“瘟豬rou才不當(dāng)寶貝賣?！?/br>
    胡四兒后背已經(jīng)滲出了汗，聽他話里的意思，這rou鐵定有問題，再者小傻子的怪異舉動也能反映一二。鹵rou他也吃了，真出了什么差錯，王振海冒火都是小事，可要為那點兒蠅頭小利把命搭進去，不值，太不值。

    他就是想小小撈一筆，其他的也沒干過分的事啊......他造什么孽了啊他。

    到這地步了，胡四兒不敢再隱瞞，就是占點小便宜，不算什么大事，于是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他先是指一指葉湑身邊的小傻子，然后講：“要先從這個小娃娃說起?！?/br>
    十四年前的公交車事故過后，小傻子被王振海帶回來，就一直待在這里沒離開過。胡四兒是王振海身邊的老熟人了，小孩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他也沒孩子，自然把小傻子當(dāng)自己的疼。

    “我沒錢，”胡四兒語氣失落，“我就是想給這娃兒買點東西，他長得啷個標(biāo)致，當(dāng)個小明星都沒得問題。我看電視里頭那些都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就想給娃兒也打扮一哈......”

    “孩子穿什么還需要你cao心？”高岡問。

    “那不然吶？”胡四兒說，“那些小明星穿的衣服貴成那個樣子，幾百塊錢只買得起一只鞋子，王振海又摳門，哪可能去關(guān)心這些嘛?！?/br>
    高岡氣笑了，這人性子還挺軸：“你就非得買這么貴的？人家小明星賺多少錢，這能比嗎？”

    “咋子不能比了？臉都一樣好看，憑啥子我們娃兒不能穿點好的？”胡四兒梗著脖子講。

    眼看著兩個人的話題越來越歪，葉湑忍不住出聲：“那鹵rou哪兒買的？”

    胡四兒連連擺手道：“嗐，其實我也不曉得。昨天我去菜市場進貨，回來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人擺涼菜攤攤兒，哎呀聞起來香得很！我嘗了一塊，覺得好吃，一問價格低得嚇人！”

    “你就沒覺得奇怪？”高岡問。

    胡四兒默認了，不止沒覺得奇怪，他心里頭暗搓搓高興呢，好東西都沒人買，還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

    “那人長什么樣，還記得嗎？”

    胡四兒搖搖頭：“只見過那一次，我哪記得住啊，就曉得是個男的?！?/br>
    這說了等于沒說。高岡和葉湑陷入沉默，屋子里一時沒了動靜。

    “哎不是，這東西到底是什么啊？”胡四兒急了，“我們這里十幾號人都吃了，是死豬rou還是別的啥子，痛痛快快地跟我說一下要得不？至少讓我做個明白鬼噻?！?/br>
    葉湑在一旁講：“放心，要真害人，你們這些人要死早死了?！?/br>
    胡四兒松了一口氣，從床上站起來：“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現(xiàn)在能讓我走了嗎？”順便還不忘看一眼小傻子。

    高岡沒出聲，卻也沒攔他。倒是葉湑，摸著小孩的頭發(fā)說：“我有個問題。”說完她抬頭望向胡四兒，眼神里寫滿質(zhì)疑。

    “公交車墜江的時候，王振海怎么那么快就趕到現(xiàn)場去了？你在他身邊待了那么久，該知道吧?！?/br>
    胡四兒立馬否認：“接到消息就去了唄，娃兒對王振海很重要?！?/br>
    “不應(yīng)該啊，沒道理那么快，除非......他早知道會出事，我說得對嗎？”

    一聽這話，胡四兒忽然慌張起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咋可能嘛，車禍的事哪個預(yù)料得到哦。”

    葉湑搖搖頭：“據(jù)我所知好像不是這樣吧?！彼纯葱『?，扭頭對胡四兒說：“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這事的？”

    胡四兒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猜不出來?！?/br>
    高岡站在一旁，一直觀察著胡四兒的表情。

    “嗯，”葉湑拖長尾音，“可能是吧，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咋子可能！”

    “可不就是你么，”她說，“你把小孩從江水里撈出來，交給岸上的王振海，然后轉(zhuǎn)頭就把消息賣給了順風(fēng)耳，我說得對嗎？”

    胡四兒動了動嘴唇，一點兒聲也發(fā)不出。對，每一個字都是對的，百分百正確。十四年前，胡四兒還是個河水清理員，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王振海身邊做事了。事故那天，王振海讓他搖著船沿江來回巡邏，就等出事以后見機行事。

    王振海說，對阿云的小孩，能救則救，救不了就算了。所幸車里人把孩子推到了車窗外，不然，死了也就死了。

    小孩剛來的時候，王振海并不關(guān)心，從頭至尾他的目標(biāo)都是阿云丈夫，但也不想把孩子還給阿云。小孩本就因為落水燒壞了腦子，還沒奶喝，只能跟著他們喝豆?jié){。胡四兒看不過去，把墜江事故有幸存者的消息賣給順風(fēng)耳，賺了一筆小錢，偷偷給孩子買些奶粉。

    他以為沒透露關(guān)鍵的信息，就不會有事，但他低估了順風(fēng)耳收集信息的能力。拼拼湊湊再加一點猜測，就讓順風(fēng)耳和葉湑拼出了真相。

    “所以，王振海當(dāng)真在公交車上動了手腳？”高岡問。

    胡四兒遲疑，不知該不該說。

    高岡看他猶豫，對他講：“你那些鹵rou，雖說死不了人，但也別太高興。你應(yīng)該有聽過，老城區(qū)死了一個棒棒，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尸體。你們吃的要是死豬rou那還好，就怕是別的......”

    就怕是別的？胡四兒心里咯噔一聲，一口氣被提到嗓子眼，出不來下不去。什么叫“別的”？比死豬rou更難以接受的還有什么？

    他不敢深想，身子一軟，幾乎要坐不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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