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懷瑱再近兩步，徹底踏碎他眸下那道清幽月輝，緩將身蹲下，看著那副從前尚可稱作俊雅，今卻濺染血垢的面容。

    周君玉終是動了動眼皮，目光自他腰間玉骨山河扇而起，漸至肅殺眉間，未幾逸出嘲諷一笑：“臣賀太子大喜?！?/br>
    其聲干啞，若閉眼去聽，哪還見朝堂上朗朗清亮的一把好嗓。

    “本太子可要哀周大人之大悲？”平懷瑱開口回他，不留余地，“周大人素來重儀得體，怎的今日連面上血漬也不管不顧？還是此乃憐華之血，教你不舍拭凈？”

    周君玉渾身一震，自那二字起驟然瞠目，抬首死死地凝著他。

    “你且記著，你今日茍活，是拿憐華之命換得?！?/br>
    似有利刃直錐軟肋，周君玉痛至麻木，眸底染上連片腥紅，再看不清眼前人憎惡模樣。

    簡短數(shù)字使他重回昨夜時分，似正置身月下京外，尚能見一人橫劍向他，無情告道：“周大人欲入京門，便自我尸身踏過?！毖匀缋涿婺?，與早前欲取他性命時無甚不同。

    周君玉只當(dāng)憐華逢場作戲從來無情，怎料句句為真，確以血rou之軀擋他去路，至死還剜他心骨：“我今夜不可令你入京，但也絕不令你再死一回……周君玉……當(dāng)日一劍，我拿命還你……”

    拿命還他，太子又道是拿命換他，可有誰問他一句情不情愿？

    “你身負(fù)死罪，但憐華已逝，我定留你一命，”平懷瑱今來此處便不為他痛快，知他聊無生念，偏要教他求死不能，沉聲緩言道，“待我登基大赦天下，將你降官貶職，好好守著那道京門。京中周府便作憐華埋身之處，令你日日痛他悔他……周君玉，你替憐華度盡余生，便獨(dú)自好生受著?！?/br>
    話落不待答復(fù)起身離去。

    身后人無動于衷，聽著鐵索碰撞聲，良久，向著無人廊道拜下：

    “臣，謝太子?！?/br>
    第九十一章

    此一樁事平。

    天下再無筑夢，世人亦不知曾有筑夢，僅一眾少年來而復(fù)歸，自閻羅殿外驚險行過一程。平懷瑱私相解囊，囑蔣常跟隨吳陽成與江良驥出宮代轉(zhuǎn)，所予金銀，足可令各人從其所好，再不必身處宮外實(shí)則縛身宮里。

    平懷瑱了卻李清玨心底壓了多年的重負(fù)，然而眾人之中唯獨(dú)尋容夕不見。

    時有一旬，不知身在何處的容夕才傳信李清玨，箋面留有“珍重”兩字，再無其他。

    李清玨將信紙捏在指間，覺此生恐難重逢。

    又兩旬，六皇子黨緝拿歸案。

    皇后追謚昭賢二字，福經(jīng)未誦足七七時日，皇城內(nèi)外不可見紅，亂黨盡押天牢之底，至皇后下葬遷往皇陵，方行問斬。

    太子時隔一月二入天牢，臨刑前再見這兄弟一面，如今除幾絲涼薄血脈在身，已不須再視他作皇家人。平懷顥遭罰貶為庶，被關(guān)在這尋常牢地，便連姓氏都成了旁人口中不應(yīng)喚出的忌諱。

    平懷瑱背承月色而來，實(shí)乃心靜如水之態(tài)，在入牢一霎覺出幾分陰寒，攏了攏披覆在肩的蠶絲錦裘。

    今夜特來此處一不為話別，二不為敘舊，不過予之三言。

    “宜妃與魏氏帶我那可憐侄兒流竄在外，行蹤已為我掌握。

    “老六，稚子無辜，我不動他毫毛，但來日如何，全憑他造化。

    “然宜妃與魏氏，將死無疑，便伴你上路罷。”

    平懷顥足下鐵索鏘鏘作響，手掌用力攥住粗糙不平的濕冷柵欄，即便聽他下此通牒，依舊不作告饒祈求。

    不是姿態(tài)難放，而是成王敗寇，他深諳此理。

    平懷顥從不當(dāng)自己會敗，然倘若他為勝家，為根除后患，也必不會放過太子舊黨中任意一人。太子網(wǎng)開一面已為大仁，宜妃與魏氏善用心計，想要幼子平安一世，從不知曉此間舊故，此二人便不可活。

    終究護(hù)不住妻母周全，但得以保下親子，平懷顥悲痛之余不可說不萬幸，可對太子絕無謝意，至死恨入骨髓，愿他得江山而失江山，令這狂書的“平”字于他手中湮滅殆盡……

    是夜天未明，平懷顥承皇恩賜酒，留全體面。

    其余罪黨盡斬于京中鬧市，一顆顆赤目人頭拖著血道四下滾落，觀刑者中就連正值壯年的膽大男子也被嚇得往后閃躲，躲罷兩步又覺此幕眼熟，朦朧憶起十?dāng)?shù)年前少幼時候，亦曾目睹哪家遭受了此等大罪。

    卻是哪家，姓甚名誰，如何都想不起了。

    萬事無大小，俱成過往。

    葭月綻梅而來。

    許是趕早落了初雪之故，京城入冬后接連放晴。

    蔣常立在廊下抬首望著檐角融入暖陽的一滴晶瑩露珠，雙足略微發(fā)酸發(fā)麻，想太子已在身后鳳儀殿內(nèi)坐了挺久。

    平懷瑱一早去過養(yǎng)心殿，出來后眸里失神，只字不言地把自己關(guān)進(jìn)皇后舊居里。室內(nèi)裝潢未改，物什仍在，除殉葬之物，平懷瑱未允人擅動分毫，仿佛如此看著還能同從前一樣，隔簾尚可聽見皇后盈笑喚他：“太子來了?！?/br>
    平懷瑱恍惚合眼，手掌包裹著座下扶手一端飛鳳揚(yáng)花的富貴雕飾，想當(dāng)日雁彤甘愿耗此余生為皇后守陵，誓隨棺欞同去，至此鳳儀殿舊人盡散，除兩名守殿宮人長留在此，別無人煙。

    物是人非之感厚重襲上心頭，而舉宮上下，有此感慨的何止他一人而已。

    宮中少了鳳儀正殿，更無與之抗衡的秋華之主，宏宣帝后宮本就不算茂密，眼下愈顯空曠蕭索；至于前堂，亂臣賊子一掃而凈，先前與太子陳情者險險保住了項上人頭，烏紗帽穩(wěn)穩(wěn)不落，然如舊立在堂下時依然遮掩不住心虛與惶恐，低垂首謹(jǐn)小慎微地往來，整一派沉寂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