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這樣……”他哭得絕望，努力朝六川劍伸出手去，“別這樣……”

    起碼讓他和他的劍死在一起。

    要求愈發(fā)卑微，他生無大志，不過是想愛一個人，和他好好過一輩子。他又不做什么反派了，為何要這樣罰他。全身力氣耗盡不能移動分毫，可樹枝末端已著起了火，火蛇會順著他的腿爬上身體，將他燒成焦骨。

    他卻不管這些了，只竭力伸手，手筋都要被扯斷，還差一點，就差一點，為什么夠不到？

    他最怕與至親分離，可前世今生，死時都孑然一人。

    “阿風(fēng)……”

    第七十一章

    火光四起，熔穿黑暗。這一生回憶以火海為幕布，徐徐展成延綿長幅。萬錦城盛夏，酒樓上下，四目相對。彼時他戴著一副令人不忍久看的丑陋面具，澤蘭未曾料到這乞丐便是他的命定中人，還以為不過萍水相逢。直到他踹翻惡人食桌，長劍揮舞，為他討回公道，又馴住他座下瘋跑的馬。

    蕭斂風(fēng)身為強(qiáng)者，保護(hù)欲亦強(qiáng)得可怕，總擔(dān)心澤蘭出事。是否因此，才漸漸忘記他本是要讓他出事？澤蘭不禁發(fā)笑，笑蕭斂風(fēng)愛管閑事，管著管著竟把自己給掰彎了，才有那夜他欺身而上喊他娘子，聞嗅間與他肌膚相貼，哪有朋友相處會是如此。

    若時光回溯，去告訴當(dāng)時的自己，這個阿風(fēng)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男主蕭斂風(fēng)，他也絕不會信的。阿風(fēng)這么sao氣，單是愛稱就明里暗里給他改了許多，澤君、蘭蘭、小公主，怎么會是一板一眼稱呼伽澤祈蘭為伽澤祈蘭的蕭斂風(fēng)。

    “蘭蘭！”

    原來死前真的會有幻象，他才能再聽一遍他低沉嗓音。

    蘭蘭，家里人從小到大都這么叫他，在街上給人聽見，還以為是在叫哪個小姑娘。說來還是他在靈水寺自稱蘭蘭在先，才給了他可乘之機(jī)。那夜他還被騙著喝了極其濃烈的酒，氣急敗壞，把他脖子都咬出了血。他是他帶過最差的一屆懸蘭關(guān)弟子了，從不把關(guān)主放在眼里，總在欺瞞愚弄。

    他到底為何要喜歡這么個壞人？這一生無一處不是他，連臨死前唯一念想也是他，只有他。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這次再睜眼會在哪里？好像有人移去了他腿上粗枝，將他打橫抱起。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沒有蕭斂風(fēng)的地方。

    “蘭蘭，再撐一會兒，我們很快就安全了。”

    這幻覺過于逼真，他好似倚在蕭斂風(fēng)心口，聽他鏗鏘有力的心跳，可撲鼻都是鮮血氣味。

    這是阿風(fēng)嗎？

    澤蘭瞇著眼睛看這披頭散發(fā)滿面血污的男人，蕭斂風(fēng)堂堂君子衣冠楚楚，光風(fēng)霽月不染纖塵。即便與人對武，依然不減高雅。那時他躲在潛淵問武堂的房柱后，探頭看他與弟子切磋武藝。能被選中與蕭師叔對劍的都有些斤兩，可他還是先讓三招，開局作擋，容弟子多練，再氣定神閑地回招。

    “阿風(fēng)？”

    “我在。”

    老天總算有點良心。可他為什么要閉著一只右眼？澤蘭撫摸他冷峻側(cè)臉，覆上右眼處一道狹長血痕，凹凸不平的觸感殘忍且真實。兩層重疊睫毛沾滿泥灰。

    “疼不疼？”

    蘭蘭，他的蘭蘭，被壓在烈火燃燒的塌樹之下，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問他疼不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br>
    “可我好心疼啊……”澤蘭探上前去輕吹傷口，“吹一吹，痛痛飛飛?！?/br>
    那一瞬間，什么天下，什么明門，什么潛淵，蕭斂風(fēng)都不想管了。家國之業(yè)，血海深仇，江湖重任，他都不在乎了。只想做個自私的男人，和愛人共度余生?！疤m蘭，我們回六川，哪都不去了，永遠(yuǎn)在一起?！?/br>
    澤蘭笑得有氣無力，“六川有什么？”

    “有魚。你去的時候是冬天，湖水結(jié)了厚冰。春來冰雪消融，就能看見一群群的游魚。湖邊有松樹，魚吃松花，你吃魚。我每天都做給你吃。”

    “還有呢？”

    “你不喝酒，我們就不釀酒，用春水煎茶，煎雨后普洱。我們泛舟到湖心，我給你倒茶，你看書?！?/br>
    “只有這些嗎？”

    “六川四面環(huán)山，最高一座可以遙望殷京，云霧就在腳下，山路有清甜溪泉。”

    “不對，都不對，這些都不重要。”澤蘭搖頭，“六川有什么？你知不知道？”

    “有……什么？”

    “有你啊，阿風(fēng)?！?/br>
    蕭斂風(fēng)合眼，落下淚來。

    “阿風(fēng)，我愛你，我好愛你啊。”

    只想將這滿腔愛意傾訴，生怕再無機(jī)會。

    “你是我的家啊，有你在身邊我才安心。我想你，我好想你，我睜眼閉眼都是你。阿風(fēng)，我不要和你分開，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我們回去六川，你把我關(guān)起來，把我鎖起來，好不好？好不好？我是你一個人的……”

    各種酷刑未能使他動搖分毫，澤蘭一番話要他連心尖都顫個不停。

    月亮只剩乳白半環(huán)浮在天邊，白煙裹挾土灰籠罩城上，舉目昏黑一片，仿若慘死人的冤魂。澤蘭雙腿傷重，蕭斂風(fēng)始終將他緊抱，不曾停歇分秒，拖著腳鏈躲避著從天而降的火炮，與不知何時會轟然倒塌的房屋。

    殷兵還未列隊殺進(jìn)，不知此次行軍主將。近年朝廷局勢詭譎，列沄突襲定南，恐怕與他野心有關(guān)。歷經(jīng)幾日幾夜的殘忍拷問，蕭斂風(fēng)實則氣力盡失，不過懷中既是澤蘭，他便有了無限力量。幸而翻過城墻尋到馬廄，二人連夜奔走，天明時終于尋到一處洞xue暫時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