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宣能抗一會兒，足夠了，澤蘭只要蕭斂風(fēng)出劍。六川不會被血?dú)馑鶄?，可它既已入魔，就必定有缺陷，他要豪賭一把，仰首避過橫掃而來的劍光。蕭斂風(fēng)足踝一轉(zhuǎn)，強(qiáng)行收回終招人劍合一，厲聲道：“蘭蘭！走開！”

    顧朝宣尋到機(jī)會，劍招半空改道。不能向著蕭斂風(fēng)，要向著他唯一的弱點(diǎn)。長老皆心領(lǐng)神會，隔空送出道道內(nèi)力，灌注劍勢之中。蕭斂風(fēng)怒喝一聲，攬住澤蘭轉(zhuǎn)身躲避。他快若疾風(fēng)，本是避得開的，可澤蘭卻突然朝他右側(cè)一撞。

    一撞、一滯，劍勢過于猛烈，如巨浪掀來，澤蘭與六川皆摔落在地。蕭斂風(fēng)堪堪穩(wěn)住身形，剛要上前扶人，澤蘭卻翻了個身，一把搶住了六川。

    星河流淌，月輝與火光交織。劍勢蕩開，淵旁百花千葉，舞動紛飛。

    蕭斂風(fēng)看見他回過身來，笑容明亮，天地失色，而后他將劍尖對準(zhǔn)心口，兩尺長劍，自中一穿而過。

    第一百零九章

    常言道化云全境終年為冰雪覆蓋，是因未曾有人敢以身試險深入絕境，自是不知白雪皚皚之中，實(shí)有一口熱泉，附近地脈溫?zé)幔恢寡┫?，還長出了各種植物。泉水分流成小溪，汩汩著流遠(yuǎn)了，水溫漸漸涼下，生出了魚，被削尖的松枝叉起。

    蕭斂風(fēng)削著魚鱗。陽光隔著山陰，將平滑石面分割成光暗兩塊，他坐在暗里，手在光中。魚鱗一閃一閃。

    此處還是冷的，遙望四圍白雪封頂，但并非冷得不能住人。只是澤蘭怕冷，若非此處空氣最好，他一定帶他住到泉邊去。蕭斂風(fēng)將魚湯架上爐子，翻弄好覆著白灰的木炭，回到床邊，包住澤蘭發(fā)僵的五指，往其中呵了口熱氣，“起早了，正好捉到了魚，你起來就能吃了?！?/br>
    起早了，因為夢見了六年前的事。

    也不是第一次夢見了，這次異常清晰。冷光寒氣自澤蘭心口穿過，慢慢地從背上刺出，銀寒銳利的劍身遍開血花，被逐寸腐蝕得黑灰殘破，而蕭斂風(fēng)逐瞬清醒。他似乎被按進(jìn)了深水，如今浮將上來，目能視，耳能聽，呼吸里是鋪天蓋地的蘭花香。

    澤蘭賭贏了。

    他看進(jìn)蕭斂風(fēng)一對清明雙眼，又意識到不是他賭贏了。能否以毒血將六川劍腐蝕，與蕭斂風(fēng)能否清醒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他醒了，是因為他將離開了，生死相隔。

    一劍穿心，口中無數(shù)次的念叨，都是一道道讖語，將他推往命定的結(jié)局。

    還有最后一件事，趁這血還未流盡。別貪戀他的懷抱，雖則他的確思念至極。他的阿風(fēng)回來了，澤蘭伸出手去，無比愛憐地?fù)徇^他的眉眼。血、血、一地的血，不過劇毒已全為六川吸食而去，他如今褪盡毒性，只是一個平凡人。

    蕭斂風(fēng)的眼睛全無光彩，深黑瞳仁里是深不見底的恐懼。開口全是氣音，一縷一縷漂浮著，稀薄得不像一個活人的聲音，像個瀕死之人。

    “蘭、蘭蘭，別走、別走……”

    真正的瀕死之人只是笑著看他，實(shí)在看不夠，如何看得夠，但他沒有時間了。唇瓣開合，最后一絲氣息，竭力化成了一句諾言，而后昔日靈動褐瞳閉合，淚珠自眼角滾落。亂紅任舊紛飛。

    深淵之側(cè)，數(shù)十白衣長老弟子，皆無丁點(diǎn)聲息。原珂越走越近，越近越不安。領(lǐng)他前來的白木已沒入人群。他聽見有人在哭，哭得極其悲慘，心肺都要撕裂泣血，幾乎是野獸咆哮。他慢慢地走上前去，看見白木扶著半腳跪在地上的金昭玉，看見魏怡宣捂著胸口，看見顧朝宣擲劍長嘆。

    然后他看見人群正中，澤蘭心口劍柄直立，倒在蕭斂風(fēng)的懷里，身下一片血泊。

    月夜柔光，原珂竟有些睜不開眼。

    “蘭蘭，起來，別走……”

    是乖了，是聽他的話了，不跑了，不鬧了。

    不過也不會睜眼了，不會笑了，不會喊阿風(fēng)了。

    “看看我、看看我……醒醒，求你了……”

    原珂爬上前去，抖著手打開藥箱，止血、止血，薊草、不、應(yīng)該是金創(chuàng)藥……劍、劍要先拔出來……卻無鮮血噴涌，原珂彼時未能留意，覆上藥粉又去翻找紗布。

    懷中人的體溫漸漸涼下，本就畏寒，目下又陷入了死亡的冰涼，孤單單地在彼岸徘徊。他走了，蕭斂風(fēng)知道，六川魔劍穿心而過，原珂再是忙亂，也救他不回。走了，離他而去了。蕭斂風(fēng)拂落他發(fā)間的落葉，朝烏黑的六川伸出了手。

    “蕭遙！”顧朝宣沖上前制止，“他為救你而死，你怎能辜負(fù)他！”

    “我一生壓抑，為朝廷、為江湖，可我毫無怨恨?！?/br>
    顧朝宣一愣。

    蕭斂風(fēng)語氣平靜，毫無起伏，他畢生情感都只予澤蘭一人，如今他走了，又有何值得留戀、為之悲喜?！拔矣泻慰稍梗窟@一生受的苦，都是為能與他相見，是他成全了我?！?/br>
    原來這并非犧牲，而是成全。一往而情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死可以生……

    原珂倏然一驚，探上澤蘭頸間脈搏。

    “來生我還愿意受苦，只要能再見他一面。”

    蕭斂風(fēng)拾起六川，顧朝宣不再阻攔，卻聽原珂顫聲問：“他……他死前可曾說過什么？”

    蕭斂風(fēng)握上劍柄的手一停。他說了什么？半刻以前，蒼白唇角仍含著素來明艷的笑意，發(fā)涼的指尖在他眉眼流連，澤蘭用最后一絲氣息，說：“永不離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