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這一整遭，正踩在午食營業(yè)的點兒上。

    按先來后到，林瑯早給客人發(fā)了標(biāo)著號碼的籌子。午食營業(yè)時間一到，便按順序招呼客人去正堂里落座；安頓完正堂里的，與昨日一樣，又向后面等位的客人吆喝：“著急吃的，愿意就坐院子里，不愿意坐院子里的就繼續(xù)拿著籌子等！”

    這邊林瑯喊完，那邊陳逆也吆喝道：“愛吃什么，勞煩老爺少爺們自己去架子上取——想吃什么拿什么，愛吃多少拿多少，不用跟小的招呼，盡管拿！等鍋開了直接下，不用耗著等上菜，一根簽子兩文錢！”

    恰逢這時候阿辭進(jìn)來送酒，聽罷沒忍住笑。在墻根下碼酒壇子的時候，陳逆把這套詞兒喊了三遍，正往回走來。阿辭與其笑說：“奇了！你們這館子：掌柜的打發(fā)人家坐院子里，桌椅板凳讓人家自己搬；小堂倌兒不上菜，讓人家自己拿；客人們能愿意嗎？”

    陳逆擠眉弄眼，沾沾自喜道：“這不就省了我們再招堂倌兒嗎？——想讓客人心甘情愿地自己服務(wù)自己，要看你的話術(shù)——你若強(qiáng)調(diào)：‘這般便可以自主地控制分量隨心所欲’，客人便會覺得自己得了什么便宜一般，自然高興！”

    阿辭拍陳逆肩膀：“小腦瓜子挺好！”

    陳逆果然還是年紀(jì)小，得了夸贊嘴巴咧得大發(fā)，高興間，只覺另一處肩頭也拍下一份力道，轉(zhuǎn)了頭看，只見林瑯豎著個大拇指，正色點頭：“行啊你小子！”

    如陳逆所料，這日隨客流極多，但明顯館中的四人都輕松了不少。

    唐玉樹還是間或炒個料開個鍋，除此之外就是洗涮一茬一茬換下來的碗筷；林瑯的工作量相較以前還是多了不少，但收錢收得頻，多記幾筆賬也不是什么苦差；順兒照例在前堂或院子里跑著與客人調(diào)笑，聽候客人的些許需求；陳逆則悠哉地用簽子串著食材，隔半個時辰去兩個架子上補(bǔ)個貨。

    雖這日打烊還是到了子時過半，可至少沒昨天跑出跑進(jìn)那么累。只是多了處理簽子的一道工序，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量。

    了結(jié)了今日的賬目，林瑯轉(zhuǎn)出賬臺邊來。

    陳逆正一面蒸煮著簽子做清潔，一邊聽著洗碗的唐玉樹聊著他當(dāng)年戰(zhàn)場上的趣聞津津有味。林瑯倚著梁子聽了半晌，也沒聽進(jìn)去故事的細(xì)枝末節(jié)，只把唐玉樹談話時爽朗的笑聲細(xì)細(xì)品呷了良久，才上了前去。

    唐玉樹轉(zhuǎn)頭看到林瑯，笑問他：“怎么還沒去睡？”

    林瑯也不答唐玉樹的問話，只向陳逆問詢道：“簽子蒸完之后怎么處理？”

    “瀝盡了水后收回柜子里去——別曬，這么細(xì)的簽子容易曬脆了，會斷?！?/br>
    得了答案林瑯便點頭：“真有兩下子——下個月開始跟我這兒領(lǐng)工錢吧——每個月二兩。”

    陳逆愣了半晌，又哂笑：“當(dāng)初的恩情還沒還完，您干嘛給我錢……”

    “不要錢？”林瑯佯作苦惱：“你一小伙子兜里沒點兒錢，我怎么能放心讓順兒跟你？”

    陳逆靦腆地點頭：“那行……”

    “行了去吧——竹簽子我來處理就是了?！绷脂樌@過順兒，在靠近唐玉樹的一側(cè)站定了腳：“順兒已經(jīng)回屋了，今天估計累壞了……你也去睡吧?！?/br>
    語落見陳逆對手里沒做徹底的活計還有幾分遲疑，林瑯又補(bǔ)了一句：“你不回去他睡不安生?！?/br>
    小伙子才把臉又紅下幾分，連鞠了幾個躬，一溜兒小跑出了后廚去。

    走了陳逆，后廚里便只剩了林瑯和唐玉樹兩個。

    碗碟在盆里琳瑯作響，盆在地上放著，唐玉樹把一個凳子橫倒來坐，洗碗時的姿態(tài)才比較輕松。橫倒著的凳子多余處一截兒來空著，林瑯便坐了上去，不持著無用的羞赧，主動從背后輕輕抱住了唐玉樹。

    唐玉樹的后背結(jié)實寬闊，埋頭在上面，隔著冬衫，也可以嗅到些許他的和煦氣息。

    林瑯想起了從金陵返回的除夕那夜。

    兩人也是現(xiàn)在這種姿態(tài)，于馬上一并穿行漫長夜路。

    隆冬時分出入山間寒意凜然，可唐玉樹寬闊的身形替自己將風(fēng)擋得徹底，快馬加鞭就著勾月羸弱的光，行進(jìn)向只屬于他們二人的那方屋檐。

    路途跌宕，所以并不能酣然入夢。

    林瑯不言不語，只緊緊抱著唐玉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呼吸。

    恍惚間又覺得一切都像個夢。

    林瑯聽過一個傳奇，講的是有個人在大樹下打了個盹兒，在那個盹兒中過完了離奇的一生，醒后才發(fā)覺那真切的一生都只是浮漚泡沫，而真實的世界里才過了半晌光景。少時聽聞這個故事，年幼的林瑯還替這個傳奇里的主人翁捏了一把汗：若是偏不巧有人那時路過，腳步聲驚動了他的夢，那醒在半截處，豈不是著實失落？

    此刻林瑯又提心吊膽了起來——萬一這一切都只是自己杜撰的南柯一夢；而真實世界里，唐玉樹并沒有來金陵接自己回去……或者，唐玉樹沒有在那場昏迷之中醒過來……再或者，連唐玉樹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罷了……

    想到此刻林瑯覺得有點冷，抱著唐玉樹的雙臂環(huán)得更緊了幾分。

    林瑯抬了頭來，望著唐玉樹后勃頸看：沒有重影，沒有幻光；若是夢……那造夢者沒有紕漏絲毫馬腳。用指尖觸及的時候，也有炙熱的溫度；淌下的汗珠捻在指間里，也是潮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