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這倒是個辦法?!?nbsp;于學(xué)鵬思考了一會兒,不是很放心:“但是你要在臺上連站一個多小時,踩著蹺能站住嗎?” 長時間的站蹺比穿蹺走路還要難,更何況在臺上幾乎要一動不動。 “沒問題的,班主。從今天起,我就踩蹺參加排練,絕不拖我們鳳山的后腿?!?nbsp;盛慕槐向于學(xué)鵬保證。 就這樣又排練了幾天,于學(xué)鵬看盛慕槐真就能踩蹺站一個小時,這才真正放下了心。 終于到了要演出的前一天。 于學(xué)鵬早早就租來了兩輛驢車,把戲箱、道具都搬到了車上,還有幾個空位,就讓給劇團里的老同志和女同志坐。 盛慕槐腳上已經(jīng)綁好了蹺,這幾天她為了鍛煉自己,幾乎是一整天都不摘蹺。坐一會兒,她還下車來跟著走一段山路,要不是戲班子里的人早就知道她能有多么倔,肯定會拼命勸她演出前別跟自己過不去。 張家莊離槐下鎮(zhèn)的直線距離雖然只有20里,但是要翻過兩個山頭,也要走小半天才能到。 走了兩個鐘頭,太陽升的高高的,已經(jīng)是正午,前頭可以看到一個村莊。 于學(xué)鵬說:“我們就在小周村歇歇吧,找個陰涼地兒喝點水,吃過午飯再走。” 劇團的人都帶好了自己的干糧,把驢車停在幾棵樹下,大家紛紛席地而坐,拿出饅頭來吃。 有些好事兒的村民湊過來,問他們要往哪里去,知道他們是去張家莊廟會的京劇團,都好客地邀請他們到自己家里去喝杯茶,或者吃頓便飯。 于學(xué)鵬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最后連村長都被驚動了,親自來邀請他們到家里去做客,拗不過老鄉(xiāng)的熱情,大家也就跟著去了。 靠山的地方有一棟破爛的土屋時,經(jīng)過時里面?zhèn)鱽砹藰O大的叱罵聲。鳳山京劇團的人都聽到一個女人用尖利的聲音吼道:“個賠錢貨,洗碗都能把碗給磕了,砍個豬草手指還故意給我割破,還不如當(dāng)初就把你給淹死,省的看著心煩!” 說著又傳來了棍子打在rou上的聲音,一個女孩抽噎的聲音響起,那個女人繼續(xù)吼:“你還敢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村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家人脾氣都不大好,你們別見怪?!?/br> “娘,你別打了!” 女孩的哀求聲響起。 門口的土布簾子被掀開,一個瘦弱的黑女孩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后面跟著一個臉色黑黃、頭發(fā)凌亂的中年婦女,她揪住小女孩的頭發(fā)把她推倒在地上,騎在她身上繼續(xù)打罵。 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坐在院子里玩土,跟看戲一樣津津有味的看著眼前這一幕,還咧開嘴笑了起來。 鳳山京劇團的人都皺起了眉頭。 盛慕槐更加心驚,因為她認出了這個小女孩竟然是周青蓉。 才一個多月沒見,她身上添了更多傷疤,連嘴角都腫起來,看上去就是被她mama扇的。周青蓉看到了村長,可她知道向他求助并沒有任何作用,只能哀哀哭泣。 盛慕槐忍無可忍,把蹺拆下來,光著腳就從驢車上跳了下來。 可還沒等她動作,凌勝樓和王二麻已經(jīng)上前了,凌勝樓捏住了那個婦女的手,王二麻把周青蓉從她身下救了出來。 可周青蓉被打的太重了,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王二麻只能半托著她在地上坐著。 “你們要干什么?打人啦打人啦,大白天進別人家院子里打人啦!” 那個婦女的手被凌勝樓捏的死死的,痛的大喊大叫起來。 盛慕槐早走上前去,蹲在周青蓉身前,焦急而關(guān)切地問:“青蓉,你沒事吧?” 周青蓉本來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才愣愣地抬起頭,盛慕槐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這是這么多年來,唯一向她釋放過善意的人。 周青蓉虛弱地抱住盛慕槐,眼淚不要命一樣的流出來,很快把盛慕槐的肩膀都打濕了。 “你怎么沒去上學(xué)?” 盛慕槐問。 “我媽逼我輟學(xué)了?!?nbsp;周青蓉抽泣著回答。 于學(xué)鵬這時候也不得不上前處理問題,把凌勝樓和中年婦女分開。 中年婦女氣不過,拍著大腿撒潑:“我教訓(xùn)自家孩子,要你們來多管閑事?我告訴你們,這個賠錢貨是我生的,我要打要罵都憑我,今天就是把這孬東西打死了也行!” 說著甚至還要上手去抽靠在盛慕槐身上的周青蓉。 于學(xué)鵬攔住了她:“教訓(xùn)孩子也要有個方法?!?/br> 村長不想在外人面前丟臉,也上來做和事佬:“紅柱他媽,孩子在家里打打就行了,別讓外人看笑話?!?/br> 中年婦女斜了村長一眼,說:“二叔公,分田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出來做主哩?反正我們這種婦女啥也不懂,我們家就是村里誰也不待見的破落戶,你誰也別來管我!” 說著她抄起角落里堆的一個木锨,對周青蓉吼道:“孬東西給我過來?!?/br> 周青蓉沒有理她,她揮起木锨就打,如果這下打?qū)嵙?,連盛慕槐都要遭殃。 于學(xué)鵬一把攥住木锨,畢竟是有功夫的人,只用巧勁一帶,那婦女就再也抓不住木锨柄,沉重的木頭掉下來砸在了她的腳上。 中年婦女吃痛的嚎了一聲,順勢躺在了地上,大聲叫嚷:“殺人啦,殺人啦,快來人啊,外鄉(xiāng)人來咱村殺人啦!” 場面亂成一鍋粥,盛慕槐卻感到自己肩膀上一輕,周青蓉趁婦女躺在地上,掙扎著往于學(xué)鵬那邊爬去。 她跪在地上,拉住于學(xué)鵬的褲腿,帶著哭腔哀求:“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再不走也活不下去了,我給您磕頭了?!?nbsp;說完不顧自己的傷痛,給于學(xué)鵬磕頭。 “哎你這孩子,別磕頭,快起來。” 于學(xué)鵬想扶周青蓉,可她執(zhí)意不起。 “我就知道你是個吃里扒外的孬貨,當(dāng)家的,你快回來,你婆娘都要被人欺負死了,被自己生的rou聯(lián)合外人欺負死了,你在哪里???” “叔叔,求求您把我買下來吧,我什么都能干。我娘說西村的大傻如果能出兩車糧食,就把我賣給他當(dāng)媳婦,可他是個武瘋子啊?!?nbsp;周青蓉哭道。 這才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啊,她母親怎么能這么惡毒?于學(xué)鵬心里過不去,朝李雪梅看了一眼。劇團里正缺新生代,李雪梅也是個熱心腸的,早就不忍心了,便向于學(xué)鵬微微點頭。 于學(xué)鵬走到在地上打滾撒潑的婦女面前:“我出三十元,讓你閨女來我們京劇團?!?/br> 地上的婦女突然就不嚎了。 “拿了錢,她就是我們劇團的人了,從此以后與你無關(guān),你也不準(zhǔn)來找她。至于她以后要不要回去找你,全看她自己的意愿。你愿意嗎?” 周青蓉已經(jīng)停止了磕頭,呆在原地,土灰和眼淚還殘留在她臉上。三十元啊,這在他們這個偏遠的農(nóng)村是個想不到的大數(shù)字了。她這樣的人,哪里能值三十元呢? 地上的婦女一下就面露喜色,利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想了會兒又小心地說:“三十五元,我把她賣給你,從此她是生是死都和我沒關(guān)系?!?/br> “這不是買賣人口,只是要她來我們劇團工作。” 于學(xué)鵬說:“就三十元,多了沒有。你自己決定吧?!?/br> 周青蓉呆呆地看著站在院子里的那個女人,這個女人把她生了出來,卻從來沒有對她笑過,她連圈里的一頭豬都不如?,F(xiàn)在,這女人終于可以擺脫自己了,她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對親骨rou的不舍,有的只是貪婪和算計。 周青蓉覺得自己的心沉下去,一直一直的沉下去。 婦女終于下定了決心,說:“中!但這事兒還得跟我們當(dāng)家的說一聲,不過是賣個賠錢貨嘛,他也不會不答應(yīng)?!?/br> 于是在村長的見證下,他們把在田里干活兒的周老趕給叫了回來,他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不停地抽著他的那根旱煙,最后在于學(xué)鵬寫的一張字據(jù)上按下了手印。 周青蓉除了幾件衣服沒有任何行李,大家七手八腳的幫忙把她搬上了驢車,盛慕槐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 驢車一路向前,周青蓉低垂著腦袋,沒有回頭看過一眼這個生養(yǎng)她的山村。 又趕了兩小時的路,他們終于來到了張家莊。 廟會已經(jīng)開了幾天了,娘娘廟方圓五百米內(nèi)到處掛著剪成各種形狀的彩紙和紅燈籠,街上有各種賣零嘴、玩具、農(nóng)用品、首飾的小攤販,還有在耍猴、耍雜技的江湖人。 兩頭小毛驢在人群中有些受驚,停停趕趕了許久才走到了那座娘娘廟前。 這是一座飛檐斗拱、規(guī)模宏大的廟,有三進院落,除了供奉當(dāng)?shù)匦叛龅哪锬铩氨鄙嚼夏浮保€供奉有元始天尊、釋迦摩尼、觀音菩薩等神佛。當(dāng)然,現(xiàn)在除了娘娘的金身還保留著,別的神像都已經(jīng)不知去向。 一個娘娘廟的負責(zé)人出來迎接他們,把他們引到了最后一進院落:“一路來辛苦了,我們廟里接待了太多演出的人,只能給你們一間大房間打地鋪,你們不會介意吧?” 這次廟會唱三天大戲給的報酬不低,又包吃住,大家也不是什么精細人兒,都沒什么意見。 但是當(dāng)娘娘廟的負責(zé)人把房間門打開的時候,大家還是沒想到條件那么不好。這是一間偏房,常年都不見陽光,一股陳年的霉味飄散了出來。走進屋子,氣溫陡然低了好幾個度。 負責(zé)人不斷賠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是咱們十幾年來第一次再舉辦這么大的活動,沒考慮周全?!?/br> “算了,沒事?!?nbsp;于學(xué)鵬也不是個計較這些細節(jié)的人。 派人同負責(zé)人去庫房里拿來了被褥,大家開始在地上鋪床。盛慕槐挨著爺爺睡,旁邊是周青蓉,王二麻和凌勝樓就在他們下面一排。 因為是明天才輪到鳳山京劇團的戲份,于學(xué)鵬就讓于笑蘭和侯成業(yè)帶著幾個小孩子出去逛逛,別一副眼巴巴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周青蓉休息了兩個小時,已經(jīng)可以走動了,盛慕槐問她:“青蓉,你想不想出去?你要不想走,我待在屋里陪你?!?/br> “我想出去?!?nbsp;周青蓉說。 王二麻也說:“就是,悶在這個地方干什么?外面那么熱鬧,正好可以散散心呢!別想你家那個母夜叉了!對了,還沒給你介紹吧,這是我的大師哥凌勝樓,你現(xiàn)在加入咱們團了,也該叫他大師哥。我——就是你的二師哥,你也可以叫我眉毛哥。這是盛慕槐,你們反正也認識了?!?/br> 盛慕槐雖然跟著劇團學(xué)習(xí),但是很少叫自己眉毛哥,基本都跟著凌勝樓叫二麻子,現(xiàn)在好不容易又來了個meimei,王二麻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大師哥,眉毛哥,槐槐。” 周青蓉把他們都叫了一遍。 聽到那聲“眉毛哥”,王二麻耷拉下來的小眉毛又要翹到天上去了,他說:“乖,以后你眉毛哥罩著你!等下我就給你買糖吃?!?/br> 盛慕槐無奈地搖搖頭,幾個人就跟在于笑蘭和侯成業(yè)的身后走出門,來到第二進院落,竟然和縣京劇團的幾個年輕人不期而遇了,其中就有周文素。 她還是穿得光鮮亮麗,在一群年輕人中間也是最亮眼的那個。 別的人也認出了于笑蘭和侯成業(yè),都和他們打招呼,而周文素則只和侯成業(yè)搭話,連理都不理于笑蘭。 “你們什么時候來的?” 一個唱小花臉的年輕人問于笑蘭。 “剛剛才到,現(xiàn)在帶著我們團的幾個小鬼頭出去逛逛?!?nbsp;于笑蘭笑著說。 “外面可熱鬧了,可惜我們還有別的演出任務(wù),明天唱完就要回縣城了,都沒辦法看最后的游神?!?nbsp; 年輕人說面露遺憾:“平常團里管得也嚴(yán),基本上沒什么機會出去逛?!?/br> “誰叫我們是唱頭陣的呢?這邊負責(zé)人對我們抱以厚望,我們當(dāng)然不能讓他們失望?!?nbsp;周文素冷笑一聲接過話,“像那種民間不入流的小劇團,當(dāng)然就隨便糊弄糊弄完事兒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們是住二院的大廂房,每人都有床,他們都要在角落里打地鋪呢?!?/br> “你說誰糊弄糊弄就完事兒了?把嘴巴放干凈點兒,別因為自己有個編制就臭了不起一副樣子?!?nbsp;門口傳來一聲爽脆的聲音,梆子團的人也到了,說話的是會在《封神榜》里演姜皇后的趙栩。她一向是個直腸子,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一點不給人面子,把周文素氣得臉發(fā)紅。 趙栩懶得和周文素說話,跟于笑蘭她們打過招呼后,徑直走了。 于笑蘭也說:“你們還要再唱最后一天,好好加油吧,我們逛完會來看的?!?nbsp;說完也帶著孩子們離開。侯成業(yè)見于笑蘭轉(zhuǎn)身,連忙從周文素旁邊追上去,周文素更是連笑臉都裝不出來,就差把牙咬碎了。 在外面逛了兩個小時,大家一起吃了糖人、糖葫蘆、蘿卜絲餅、臭豆腐、烤螞蚱……等娘娘廟外嗩吶和鑼鼓齊響,開始打起鬧臺,他們才往回走。 臺下人山人海,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今天縣京劇團貼演《龍鳳呈祥》,是出喜慶熱鬧的戲,講得是諸葛亮用三道錦囊,保劉備到吳國迎娶孫尚香并成功返回荊州的故事,周文素在里面扮演孫尚香。 按照盛慕槐的眼光,整部戲說好聽點也只是演的中規(guī)中矩,還出了不少錯,挑不出什么值得夸獎的東西。但周圍的人已經(jīng)多少年沒看過老戲了,都被劇情吸引了目光,尤其是周文素扮演的孫尚香一出場,頭戴滿頭珍珠的鳳冠,身穿團鳳牡丹蟒,扮相又十分明艷,讓多少男人都傻了眼。 終于,戲演到了跑車,這是全場的高潮,趙云護送著孫尚香和劉備出逃,后面有追兵相追。三個演員加一個給孫尚香趕車的宮女要在場上編辮子跑“∞”字形圓場,孫尚香還要邊跑邊唱,如果三人配合的好,總是會贏來滿堂彩。 “飛馬越過柴桑關(guān),此去哪怕路途遠,妻隨夫行理當(dāng)然……” 周文素開口唱道。 可她似乎是疏于練習(xí),腳步從開頭就慢了些,估計也是有些心慌,即使趙云和劉備都相應(yīng)的放慢了速度,她還是沒有跟上,反而打亂了整場的節(jié)奏。 終于,在唱到“母后賜我尚方劍,哪怕周郎追趕還”的時候,她和趙云迎面撞上,趙云急忙往后退,但是孫尚香的鳳冠蟒袍太重,一時沒有支撐住,連帶著兩面當(dāng)做轎子的小旗子、后面的宮女一起摔在了地上。 臺下觀眾喝起了倒好,還發(fā)出了哄笑聲,其中以王二麻鼓掌最為大聲,他早就看不慣周文素這個“妖怪”了。 周文素從地上爬起來,跑下了臺。趙云只能在漫天的噓聲中硬著頭皮繼續(xù)表演。 看到這里,大家都沒什么興致了,商議回去再排練一下,免得明天和他們一樣出丑。 排練到了晚上十點,大家收拾洗漱好后,也感覺到了疲累,就都躺在被褥上。 王二麻翻了個身,看沒人注意這邊,盛春已經(jīng)睡著了,就對旁邊的凌勝樓,以及同他們頭對頭睡的盛慕槐和周青蓉小聲說:“誒,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這里鬧鬼?。俊?/br> 作者有話要說: 連臺本戲:指連續(xù)演出一個長篇故事,每場戲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對獨立。(類似于演電視劇,有不同集數(shù)。) 兩下鍋:戲曲行話,指不同劇種同臺合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