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街這片是老小區(qū)，破舊又熱鬧，鄰里保持著能面對面說閑話的關系，每天都能從枯燥日常中找出話題來成為他們飯后閑談，有兩位出現(xiàn)頻率較高，一個是方英華，出了名的小心眼，一點虧都吃不得，鬧得最大的事是因為小孩的嘴碎拿著菜刀沖到人家家里，揮著刀中氣十足地說不會教人管住嘴那就讓她這個老太婆教訓教訓這小癟叁。

    現(xiàn)在人老了，沒那么脾氣沖，但依然天天扯著嗓子和菜販子大聲討價還價，和鄰居因為曬被子的地方而吵架，無事可做的人們像是看笑話看她的斤斤計較，又孜孜不倦地說一遍這個老太婆今天又是如何的無理取鬧，好給生活一點無關痛癢的調(diào)劑。

    另一個備受關注的主人公是程心，嚼舌根的說起她總帶著些許鄙夷和敵意，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確實長得美，是這片最漂亮的女人，然后他們又會用相同的語氣繼續(xù)補充一句：“可是長得漂亮又如何，還不是個出來賣的?！?/br>
    巧的是他們兩家是上下樓，方英華把樓上那套房租給了程心母子，一租就是十年，很意外地相處得還行，沒有紅過臉，兩家小孩關系很好，小時候天天一起玩。

    因為他們只有彼此做玩伴。

    小孩多多少少聽過家里人說過，不要和程隨玩，因為他不上臺面的出生。程隨在閑言碎語中長大，他寡言而早熟，隱約知道了被人孤立的原因，知道了為什么自己沒有父親，為什么程心總會帶著一身酒氣回家，為什么會有不同的叔叔來自己家，這是不好的、壞的、骯臟的。

    他不可能因為沒人和他玩這種事而哭鬧難過從而得到程心的安慰，因為程心不太清楚如何做一個母親，她在很年輕的年紀有了程隨，她中專讀完后被同鄉(xiāng)人介紹來了所謂大城市里的酒店，曾經(jīng)憑著自己的皮囊輕輕松松獲得了金錢、贊美以及她以為的愛情，她被蒙蔽了，最后落了個一場空的凄涼下場，那場愛情讓她脫離虛妄美好的幻想，但面對留給她的兒子她沒有做好做一個合格母親的準備，程心有時候看到程隨會想到過去，仿佛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的愚蠢和糟糕，她承認她是在逃避，她留給程隨足夠吃飯的錢送他去幼兒園給別人照顧，沒有過多解釋他的父親在哪里，他們甚至沒有什么交流，然后程心繼續(xù)去她的燈紅酒綠，那里只要貢獻笑容和rou體就能獲得她要的錢、贊美、和rou欲的愛。

    程心有次身體不舒服提前回家，見到了去買晚飯的程隨，這家小吃店老板娘程心認識，是她叫程隨去那邊買飯的，但這次老板娘不在，是店里的一個幫工給他打飯包裝，報了個價錢，程隨踮著腳準備給錢，卻接下來聽到那個年輕的男幫工，用著輕浮耍弄人的語氣、不懷好意地問他：“那你mama多少錢??？”

    尚未進門的程心聽到這句話血液倒流，她還是怕的，她壓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處理這個由她埋下的炸彈，她卑鄙地低頭躲在暗處，她比程隨還要無措——因為下一秒，程隨把手里的湯水飯菜，用力地扔到那個人身上。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五歲孩子做出的事，所以大家都愣住了，程隨已經(jīng)飛快地跑開，一路跑回自己的家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唯一懊惱的是今天的晚飯該如何解決，這時候門開了，程心回來了，他有些意外她的提前回來，并帶來了他從來沒有吃過的快餐食品，程心眼睛紅紅的，她不自然地說這是KFC的兒童套餐，他們說小孩都愛點這個，還有玩具送，你拿去吃吧。

    從程隨跑著去餐桌明顯能看出他的興奮，程心難得和他在一張桌子上面對面，她的小孩已經(jīng)悄悄長大了，她第一次產(chǎn)生愧疚的情感，程隨不知道程心為什么會給他買這個，但他有點開心，只是他的開心不太會表露出來，程心說薯條要沾番茄醬吃，他正在撕包裝袋。

    他聽到程心對他說：“我們搬家吧?！?/br>
    程隨點點頭，他沒有放在心上，后來搬了新家后程心還給他報了一個散打班，他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去左右什么決定，他到哪里都是一樣，他們之間親近了一點，但他不期待程心更多的愛和關懷，果然搬家后程心除了每個月給他帶KFC兒童套餐還是像之前一樣，他們一直保持微妙的距離，不像普通母子親昵相處，但這個距離他們已經(jīng)習慣，成為各自的安全距離，程隨一個人沉默著、迅速地成熟長大。

    然后他隨程心搬家，遇見了方小滿。

    程隨搬過來的叁天前，方英華去李東升家大鬧一場，起因是小孩子之間的拌嘴小打小鬧，然后李東升罵方小滿沒爹沒娘沒教養(yǎng)，方小滿是方英華帶出來的自然不會吃虧，沖上去和他硬碰硬，但李東升養(yǎng)得高高胖胖光體型就比方小滿大一圈，方小滿回家手心和膝蓋都破了皮，正在燒菜的方英華趕忙問小滿發(fā)生了什么事，聽完原因直接cao著菜刀去李東升家了，揮著刀指著躲在家人后面的李東升罵，讓他管好自己的嘴巴，有娘生卻沒人教的東西。

    嚇得后來李東升看到方英華就繞道走，方英華這事鬧得挺大，方英華連著他家人一塊罵了，但她帶了菜刀不顧一切地往人家家里闖，濕鞋的怕光腳的，李東升家里人沒氣勢地回罵了幾句，又怕刺激到這瘋婆子真做出什么過激之舉，按著李東升草草地跟方小滿道歉，這事就算翻篇，李家mama關起來門來狠狠教訓自家小孩，最后又安撫李東升，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李東升，不要和方小滿玩了，她們家都是瘋婆子。

    后來確實再也沒有人議論方小滿沒有父母的事，但方小滿也就這樣被孤立了，這片的小孩心照不宣地不帶她玩，離得她遠遠的。

    方英華雖然在外面兇，對這個孫女是頂頂好的，方小滿永遠不會怪她的，她只有這一個親人，而且是他李東升先犯錯，五歲的方小滿很有骨氣地朝著不遠處的小團體“哼”了一聲，昂著頭大聲說:“我回家動畫片去了！”

    但還是會有點難過，就一點。

    所以方小滿看到程隨很高興，程隨是新搬過來的，租了她家樓上的房子，正被他mama帶過來和他們家打招呼，程隨的mama漂亮又年輕，比她認識的所有阿姨都好看，程隨安靜站在她的旁邊，白白凈凈，程心的模樣在這兒程隨也差不到哪里去，小孩子臉小，說起來仔細看程隨的五官更精致些。程心是眼尾向下，有種無辜的勾人，而程隨眼尾上挑，上眼皮眼尾有顆淺淺的痣，薄唇抿著，比起程心的張揚程隨過于內(nèi)斂安靜，少些精神氣多些冷淡，但這不妨礙方小滿的熱情。

    她抓住程隨的手，咧開嘴笑著說：“我叫方小滿，你要不要來我家看動畫片？”

    眼前小姑娘的手很燙，之前打招呼時房東奶奶說和他同齡，但比自己高一點，神氣十足的小丫頭，頭發(fā)扎成兩個馬尾辮，眼睛清澈透亮，有點嬰兒肥，笑起來眼睛會彎成月牙彎，大大方方咧開嘴露出一顆小虎牙，看到她笑也不自覺地心情變好，程隨已經(jīng)不記得上次被人拉住手是什么時候了，他不太適應，條件反射地把手往后抽，小姑娘藏不住情緒，看到被拒絕愣住，癟癟嘴低落兩秒，但緊接著揚起笑臉，以更大力度握住程隨的手，提出對她而言更加誘惑的條件。

    “家里有西瓜有糖有零食，你來我都給你吃?！?/br>
    嘴角繃著弧度不變泄露了出她的緊張，但程隨看不出來，他有些失措，他小小的圈子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闖入者，她的善意和親近在程隨眼里像一個甜蜜的陷阱，他在判斷這是不是又是一個惡作劇。

    最后一錘定音的是程心，她把程隨往方小滿那邊一推，臉上掛起公式化的笑容：“去吧，正好我等會要出去，正愁沒人看著程隨   ?！?/br>
    方小滿如她所承諾地那樣把零食都堆到程隨面前，偷偷盯著程隨的側(cè)臉看，她對這位新朋友十分滿意，程隨長得比李東升他們好看多了，并且和她一樣有眼光，能順從地和方小滿一起坐下來看驅(qū)動兄弟而不是吵著要看威猛小虎，可能是注意到她的目光，程隨回過頭看她，方小滿有些心虛，拿了好幾塊糖放在程隨手心里，眼彎彎地哄他，你吃呀吃呀。

    方小滿和程隨的人生軌跡在此產(chǎn)生交集，并最終交匯、延伸為一條長長的直線。

    在很長一段時間程隨是方小滿唯一的朋友，方小滿總是叫程隨去她家玩，方英華不多說什么，見到程隨點點頭說一句“阿隨來啦”，然后把客廳的紙盒收拾收拾到自己房間，好給他們騰地方玩，她給附近工廠粘紙盒賺些外快。在第二次過來玩的時候方英華擅自主張給程隨取了小名，她圖方便，而且這聽起來比程隨親切多了，方小滿也跟著方英華這樣叫，每天都能聽到她敲著程隨家的門喊“阿隨來我家玩吧”，“阿隨今天奶奶燒了魚來我家吃飯吧”。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阿隨也可以叫我小滿或者滿滿，隨你喜歡，噢你知道我為什么叫方小滿么？我奶奶取的，因為我在小滿那天出生?！?/br>
    她一邊說得頭頭是道，一邊在糖罐子里找她最愛的水蜜桃味水果糖，抬起頭眨巴著眼自然而然地問他：“那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呢？”

    程隨就怕她問這個問題，他的名字沒有意義也不值得紀念，他扯了下嘴角，突然有些嫉妒方小滿的天真，這讓他想起了之前遇到的種種，比如被問到你爸爸為什么沒來，我mama是醫(yī)生你mama是做什么工作的，可能是小孩之間單純的提問，但這讓程隨感到難堪，是一種苛責不了肇事者的難堪，他們不知情，但確確實實以無知者的身份殘忍的將程隨的傷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糟糕的情緒無處排解，只能自己承受消化。

    也許因為程隨本身就是一個難堪的存在。

    他語氣有些沖地回答她：“我媽隨便取的?！?/br>
    程隨又一次自暴自棄了，潛臺詞是你滿意了吧，話音剛落他開始后悔，方小滿對他很好，起碼這一個星期來她都邀請他去她家玩，塞給他她最愛的零食。

    “哦?！?/br>
    方小滿還在專心致志地摸糖，她似乎不太在意程隨的回答，或者她認為這沒什么奇怪的不需要深究，她摸到糖笑眼一彎，歡歡喜喜把水果糖遞給程隨，程隨低頭一看，是方小滿最愛吃的水蜜桃味。

    程隨的壞情緒被一顆糖撫平，他對糖沒有特別的喜好，他在方小滿的注視下剝開糖紙吃糖，以蹩腳的演技干巴巴地說“好吃”來換取方小滿一個滿足的笑，但那顆水果糖很甜，水蜜桃的甜味彌漫在口腔，最終一層層包裹住心臟。

    程隨把那張粉色的、印著一顆桃子的糖紙小心地保存下來，保存了很久很久，這是他的寶物，方小滿所贈與他的。他所擁有的美好太少，他珍惜到有些偏執(zhí)。

    *爭取兩章之內(nèi)介紹一下過去，讓他們快快長大談戀愛打打擦邊球做些快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