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現(xiàn)在，排行榜下身體畸形的女孩正半張著嘴、仰著頭，愣愣地和盤在排行榜上打哈欠的一條觸手觸手尖尖對視了個正著，那顆膿包大眼“咕嚕?！鞭D(zhuǎn)了兩圈、似乎很詫異這個沒拿到光腦的新玩家怎么能看見它在這兒摸魚。

    剎那間，仿佛無數(shù)的呢喃絮語強行擠進了淼淼的腦仁。

    在那道觸手身后的無盡高處，無數(shù)根龐大如山的觸手齊齊蠕動下垂，無數(shù)顆大大小小的金色豎瞳如星辰抽縮，直視了這一幕的女孩渾身劇烈顫抖，她終于意識到這個夢幻、自由、神奇、可以承載無數(shù)玩家的大廳不過是那怪物盤踞下的巢xue，又或者僅僅只是祂落腳棲息的樹枝。

    “黑……黑山羊……神……”

    淼淼的牙在極度恐懼下咯咯打顫，幾乎要發(fā)出絕望的哀嚎，直到一雙細膩微涼的手從她身后伸出來，溫柔又快速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噓，放松，呼吸?！蹦请p手的主人在淼淼身后輕巧地說。

    這個聲音像水銀，像絲綢，像一陣呼吸，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淼淼跳得快要炸掉的心臟突然就被壓成了微微蕩漾的水波。

    她緩緩呼吸，嗅到一股甜膩的香氣——很久很久以后，淼淼才意識到，這是靈性與舊神之卵的氣息。

    但此刻她只覺得安心，并且完全忘記思考為什么對方能看見、聽見、觸碰到自己。

    她手腳并用地轉(zhuǎn)過身，首先看見的卻是一架輪椅，然后是那位懶洋洋坐在輪椅上、黑發(fā)黑眼的陌生好心人。

    “我……你……”淼淼在那雙玻璃珠一般的黑瞳下有些失神，想說“謝謝”，但舌頭僵硬得說不出口，“那個……輪椅……”

    要命，這真是最不適宜的開場白，就像她最不想讓人看見她的畸形一樣，開口就提人家的輪椅實在是太過失禮。

    “嗯？你想要輪椅嗎？”輪椅上的女孩挑了挑眉，“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問納撒尼爾要一臺，不過游戲大廳里大家都是意識體，所以其實只要你想站起來自己走，就能cao控你的腿自己走哦?！?/br>
    淼淼并不知道這一點，剛剛主播八眉也沒有提到這件事，大概因為大部分玩家都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她一邊新奇而努力地嘗試站起來，一邊問：“那你……”為什么不站起來？

    輪椅上的女孩撐著下巴，并沒有搭把手的意思：“嗯……大概是因為其他人都覺得我‘昏迷’了三個月，應(yīng)該慢慢復(fù)健、不能累著吧。”她說著說著笑起來，似乎有些無奈。

    原來她的腿沒有問題啊。

    淼淼的第一反應(yīng)是松了一口氣，她就說嘛，這樣好的人，就應(yīng)該健健康康的才對啊。

    陸語噥聽見了她的心聲，感覺有些好笑：“怎么傻乎乎的……看起來可不像是能把納撒尼爾都驚動的通關(guān)者啊。”

    “……?。俊?/br>
    淼淼沒有聽清，她全神貫注地嘗試控制四肢，一點一點將小兒麻痹癥帶來的癱軟從骨頭里剔除。

    等她終于能夠靠自己站在排行榜下，那個輪椅上的女孩，已經(jīng)像來時一樣，悄然消失不見了。

    只有一只嶄新的光腦，靜靜躺在輪椅停留過的地方。

    是她掉的嗎？淼淼下意識撿起來想要還給她，納撒尼爾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響起來。

    “親愛的玩家淼淼，歡迎來到《自由日》。”

    “——自由與夢想的應(yīng)許之地。”

    第282章 番外·「晨曦」（一）

    “光輝騎士”這個稱號，曾是舊神游戲排行榜永不落幕的標(biāo)桿。

    她長長久久地站在金字塔最頂端，強大、公正、無私……過分完美的光環(huán)讓人看不清她的真容，就像勇者故事里最正統(tǒng)的模糊形象，沒有屬于“人”的缺陷。

    即使有一些黑無可黑的玩家用“這一定是晨曦騎士團故意放出的洗腦包！”、“舊神游戲怎么可能會存在這樣的圣人？”之類的話陰謀論，這些微小的聲音也無法改變“光輝騎士是方舟名副其實的no.1”這個既定事實。

    她有絕對的實力和絕佳的名聲，所以誰都想不到——

    晨曦騎士團對外放出的會長宣傳情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偽造的。

    等等，說“偽造”其實也不太對，因為對外發(fā)言的晨曦騎士團成員都覺得自己說的是公會內(nèi)公認的事實。

    ——會長主紋章的能力是龍翼擬態(tài)。

    ——會長曾在真實世界以一人之力鎮(zhèn)壓叛亂大軍。

    ——會長幾年前就同時登上新晉榜與積分總榜，「黑山羊」可不是第一個。

    ——會長……

    每次聽見這些話，副會長「風(fēng)笛」總是笑瞇瞇摸著腰間笛子的仿佛附和，而副會長「律者」則只是冷靜地單指推一推眼鏡不說話。

    于是成員們便覺得他們是默認了這一點，自信又自覺地對外宣傳自家會長形象。

    新加入公會的「月光」默默聽著周圍一眾會長鐵粉的七嘴八舌，懵懵地問導(dǎo)師「敲鐘人」：“所以會長她當(dāng)初到底是先這樣這樣還是先那樣那樣啊？”

    敲鐘人眼神滄桑地抹了抹自己的絡(luò)腮胡，含糊不清道：“啊，誰知道呢……”

    ——反正會長是no.1這件事沒有假，其他的事，就沒必要深究了嘛。

    然而，三個月前，「黑山羊」成神，毀掉排行榜的同時也毀掉了會長no.1的寶座。

    忙于維護玩家秩序的公會成員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接管新系統(tǒng)“納撒尼爾”踢出了方舟大廳，等三個月后《自由日》上線召回玩家，他們不死心地再去看一眼排行榜——

    嘿，「黑山羊」不在上面，但原本屬于他們會長的no.1竟然被一個聞所未聞的代號壓過了，更過分的是，那個代號叫做「屠龍者」。

    諸君，誰人不知道他們會長的對外形象是龍女？這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屠龍者」是不是在挑釁？晨曦騎士團要是對此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其他幾大公會和千千萬萬的普通玩家豈不是要看他們笑話？

    不能忍，絕對不能忍。

    幾位a級骨干在公會駐地的會議室里頭碰頭摩拳擦掌，雄赳赳氣昂昂就準(zhǔn)備出去找場子——然后被副會長笑瞇瞇地一把按回屋里。

    “這事兒可輪不到咱們插手?！憋L(fēng)笛熒綠色的雙眸中沒有一點笑意，“會長她自有打算，你們——包括門外那幾個偷聽的——可別在這時候給她添

    亂?！?/br>
    他話才說到一半，門外驚慌跑路的偷聽者如鳥獸散，但他們也沒能跑路成功、被守在樓下的律者一個個眼神警告了一遍。

    “哎，這群人能老實三天就不錯了?！甭烧呖恐鴫Γ貋沓领o的臉上難得露出憂慮，看向走到她身邊的風(fēng)笛，“「屠龍者」……你猜我在哪里找到了關(guān)于這個代號的消息？”

    風(fēng)笛“唔”了一聲：“你才從‘機械核心’那邊拜訪回來，所以「x」從大廳外的數(shù)據(jù)廢墟里翻出了真東西？”

    ——“數(shù)據(jù)廢墟”。

    ——這是一個近期在高級玩家之間流傳的新術(shù)語，也是對舊神游戲遺留在《自由日》里的系統(tǒng)殘骸、廢棄數(shù)據(jù)、副本碎片等資源的統(tǒng)稱。

    沒人知道在舊神游戲關(guān)閉的三個月里，新系統(tǒng)納撒尼爾對舊系統(tǒng)們做了什么事，普通玩家們只能看見：在《自由日》的時代開啟后，大廳之外的宇宙飄散著無數(shù)細碎如星子的光點、仿佛是神給這片應(yīng)許之地留下的妝點。

    只有少數(shù)玩家知道，這些星點都是舊系統(tǒng)的殘骸。

    前段時間，機械核心公會的會長「x」動用手段弄到了一些星光碎屑，「律者」在這件事上也出了力、所以她比其他人都要更早得到消息?！班?，我們找到了一些舊時代玩家的記錄，「屠龍者」這個代號活躍的時期，正好也是會長成為玩家的初期。”律者推了推眼鏡，“那個時候，會長還沒有和真實世界斷開聯(lián)系，我懷疑……”

    風(fēng)笛說出了他的猜測：“「屠龍者」和會長的過去有關(guān)？”

    律者頓了頓：“……只是猜測?！?/br>
    畢竟，能讓會長幾乎克制不住冷靜、親自找上門的人，她這么多年來就沒見過第一個。

    ……

    混沌，與秩序，皆為宇宙之法則。

    在方舟之外，星云與辰紗鋪散于無銀宇宙中、被狂暴的亂流攪合成絢爛流沙，在無限遠的遠處與無限近的近處，無數(shù)奇點重復(fù)著坍塌與新生的過程，黑暗底色深邃如倒轉(zhuǎn)的海淵。

    一只巨大的透明屏障將下方的大廳與上方的宇宙隔絕，如一只倒扣的蛋殼，它形成了玩家們rou眼可見的星空穹頂，被無數(shù)龐大如山的猩紅觸手盤踞守護。

    如果有人有機會從宇宙的高空往下看去，必然會生出一種“要被觸手吞噬”的恐懼感。

    「晨曦」就是在這些觸手的注視下來到方舟之外的。

    因為她身上有納撒尼爾發(fā)放的臨時通行標(biāo)記，觸手們不情不愿地讓出通道、放任這個長著金光閃閃龍翼的混血人類從容飛過。

    黑山羊之觸眼球多但腦子不多，所以它們看不出她的從容外殼之下隱藏著什么樣的緊張。

    在晨曦前往的通道盡頭，兩個并肩依偎的人影察覺到動靜、轉(zhuǎn)身朝她看來。

    一瞬間，素來強大而冷靜的龍女呼吸一滯，胸腔中堅韌的心臟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泵涌血液，明明還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卻仿佛已經(jīng)看清了那兩雙熟悉的眼睛——曾經(jīng)在茫茫暴風(fēng)雪中向她

    伸出援手的恩人的眼睛。

    那個時候，晨曦并不知道她遇到了龍族的天敵，她甚至從未聽過屠龍者這個令龍族恨得咬牙切齒的種族代稱。

    作為人類與龍族的混血，晨曦既不為普通的人類城邦所容，又被極端重視血統(tǒng)的龍族排斥追殺，她是“骯臟的血脈竊賊”、“蛋殼里爬出的怪胎”，從未接受過常識性的族群教育，、但又身負生命力頑強的龍血與龍心，一路跌跌撞撞長成了身姿挺拔的少女。

    在那座人族語言音譯為“倫達爾”的城邦里，她沒有可以稱作“家”的屋子，也沒有可以互稱“朋友”的交際，更缺乏諸如鮮花、麥田、歌謠的美好，她留在那里只是因為……倫達爾是她的人類母親的故鄉(xiāng)。

    是的，晨曦的人類母親只是一位平凡的農(nóng)婦，從樣貌到身世都沒有什么特別，唯一值得稱道的只有一身好力氣、與一頭如麥浪般璀璨的金發(fā)。

    沒人知道農(nóng)婦是如何遇到一條受傷的龍，如何獨自一人在山洞中產(chǎn)下一枚血淋淋的蛋，如何將一個幼年時收不起龍族特征、胃口又大得離譜的混血幼崽遮遮掩掩地養(yǎng)到半大——在貧瘠的倫達爾，底層人連吃飽都是一種奢望。

    就連晨曦自己，也是在母親死后多年、獨自跌跌撞撞生活之后，才明白母親當(dāng)年的艱難與付出。

    很多年幼時母親講述的質(zhì)樸道理，也在后來潛移默化地塑造了她的人格。

    也因此，在貪婪饑餓的翼獸鋪天蓋地襲來的那個極寒之冬，龍女第一次飛上了倫達爾的高空，在無數(shù)利爪與尖喙的圍剿之下，血液、羽毛與雪片狂亂飛舞……

    倫達爾的居民既絕望驚恐，又隱含期盼。

    農(nóng)婦的女兒護住了這座本就搖搖欲墜的城邦。

    晨曦拖著撕裂的龍翼與手磨的長劍走在破敗的街道上，得到的依然是蒙昧之民恐慌排斥的眼神。

    她在一對瑟瑟發(fā)抖的母女面前停住腳步，幾息之后，調(diào)轉(zhuǎn)方向，離開了被守衛(wèi)迫不及待拉開的城門。

    即使只是混血，龍族血脈的生存能力也足夠支撐晨曦很好地活下去，但命運總愛安排許多惡作劇般的巧合——高天之上，恰好有一條路過的純血龍族，發(fā)現(xiàn)了竟然幫助人類、和翼獸戰(zhàn)斗的骯臟混血。

    離開倫達爾的晨曦，遭到了龍族的追殺。

    第283章 番外·「晨曦」（二）

    無論在哪個星域，龍族都是相當(dāng)罕見的種族。

    面對這種“消亡”，不同的龍族采取了不同的應(yīng)對方式。

    有的不作掙扎、沉迷享樂，血統(tǒng)徹底泯滅在歷史長河之中；有的順應(yīng)命理、以身祭天，將龍脈分散到無數(shù)智慧生靈的世代綿延之中；有的不甘接受、憎惡人類，極端追求個體的強大與血脈純粹，不允許任何一絲龍血龍脈遺留在外……

    而晨曦所在星域的龍族，恰巧便是最后一種。

    對于眼前這個不知如何竊取了一半龍族血脈的混血，憤怒的純血龍族并不打算賜予她痛快的死亡。

    怒吼、怒吼、刺耳的長嘯。

    遮天蔽地的龍翼將灰白天幕分隔成一塊塊凌亂的碎布，也交織成一張死死封鎖的網(wǎng)。

    尚未達到成熟期的龍女在利爪和尖齒的撕咬下狼狽掙扎，她無數(shù)次地嘗試騰空而起又被巨龍鎮(zhèn)壓，無數(shù)次地嘗試落地俯沖又被龍尾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