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劉曇探訪忘機(jī)樓那一晚過去三日，余舒托付給薛睿打聽的事情尚未明了，表面上看，案情一無進(jìn)展。

    四月十五這一天，有方子敬的早課，安排在北院的騰黃樓，四座藏書樓之一，這里收藏著數(shù)以百計(jì)的畫卷及圖本，從歷代流傳下來，相當(dāng)一部分價(jià)值不菲，如非是院士們親自帶領(lǐng)，通常情況下不對外開放。

    余舒之前來過兩次，看到樓下大門都是緊鎖的，使得方子敬在此處講學(xué)，她才有機(jī)會入內(nèi)一覽。

    騰黃樓同其余三座規(guī)規(guī)矩矩的書樓不同，然是修建在一處平地而起的山石上，爽塏高深，四面盈窗。

    余舒左顧右盼地進(jìn)到閣樓內(nèi)，站在樓梯口迎人的司徒晴嵐一眼就看到了她，同旁邊的兩名女院生說了一句讓她們先上去，便快步朝余舒走過來。

    “余姑娘?！?/br>
    “司徒姑娘，”余舒朝笑臉迎人的司徒晴嵐點(diǎn)點(diǎn)頭，“我沒來遲吧，方院士可到了？”

    “外公正在樓上，且隨我來吧?！彼就角鐛怪钢鴺翘?，走在前頭給余舒引路，一邊回頭同她說話。

    “今日咱們有眼福，要鑒賞幾幅珍藏的河圖，外公還特意拿出一幅私藏，對了，你沒忘記帶八卦盤吧？”

    “帶著的。”余舒拍拍系在腰側(cè)的袋子，里面裝著她前陣子才換的新羅盤，出自辛家大易館。

    兩人上了二樓，直走回廊，繞過一扇繡著瓊林玉蘭的屏風(fēng)，便見一間兩面開窗的大廳，光線明亮，一面封閉的白墻上掛著幾幅寬長不一的畫卷，有兩幅蒙著布未得示人，墻下站著六七名院生悄聲說話，有男有女。服色不一，還有兩個(gè)今年新入院的女學(xué)生，換上了那一身新造的湘妃襦裙，粉若昭華的顏色。十分亮眼。

    然而余舒看到那身衣裳，只覺得扎眼，目光一轉(zhuǎn)，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藤架下擺了一張?zhí)珟熞?，方子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望著窗外風(fēng)景，長長的袖擺蓋過膝蓋?；ò椎念^發(fā)盤旋在腦后，扎著一塊褐色的方巾，一副老學(xué)究的派頭。

    “余姑娘先過去吧，還有幾個(gè)人沒到，我下去接一接。”司徒晴嵐將余舒帶到門里，便轉(zhuǎn)身又往樓下。

    余舒看了兩眼方子敬，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也就不湊上去說話。走向那邊掛畫的墻下，挑了一個(gè)沒人的位置站著。

    有初九那天在橋邊聽琴的院生見過她，認(rèn)出她人。猶猶豫豫，有那么兩三個(gè)陸續(xù)上前來行了禮，余舒淡淡應(yīng)了，他們見她沒興致閑聊，都各自退開了，并無自討沒趣的。

    不多時(shí)，司徒晴嵐領(lǐng)了最后兩名趕來上早課的院生上樓，人到齊了，方子敬才將注意力從窗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一聲輕咳。便讓在場十余人都安靜下來，面朝向他站好了。

    方子敬先是掃過一眾學(xué)生，視線從余舒身上掠過，只是稍一停頓，便收回了目光，慢騰騰開口道：“琴棋書畫。文殊四藝，皆與易學(xué)剝連，其術(shù)相和，乃為最早的奇學(xué)，這也是奇術(shù)一科的由來。上一講老夫解說了琴律與易相通之處，你們回去后也都做了功課，今日講學(xué)后，我會單獨(dú)留人考校。今天讓你們到騰黃樓來，是從畫入境，帶你們品覽河圖卷?！?/br>
    說到這里，他把話一停，抬手捋了一把山羊胡子，問：“有誰能說一說，八卦與河圖的來緣？”

    太史書苑每三年來一批新人，十八位院士，也是每三年重談一次舊題，說起來是遷就了新院生，然也有些舊人，是頭一年跟從方子敬的，所以就無所謂重學(xué)。

    方子敬話音一落，稍息之后，就有人上前作答：“學(xué)生知道，《易系辭》上有記，伏羲八卦是從龍馬背上的河圖得以衍生來的，河出圖，洛出書，天生神物，乃圣人則之。”

    答話的是一名與余舒同齡的少年，聲音明亮，儀表甚佳，余舒留意四周，看到有幾個(gè)張口卻沒搶到話的人，對于方子敬的提問，并沒有推三阻四的現(xiàn)象，似乎都很樂意作答。

    想想就理所當(dāng)然了，要知道這里是太史書苑，能站在這兒的，就沒有一個(gè)是草包，出身世家的子弟，誰也不會在外面丟了姓氏的顏面。

    “說的不錯(cuò)，河圖以十?dāng)?shù)合五方，五行，陰陽，乃至天地之象，甚為大觀，你們看那墻上，東西兩幅素稿，應(yīng)知白圈為陽，象征著頭頂天，黑點(diǎn)為陰，象征著腳下地，且拿出你們的卦盤比照，先尋出五行來?！?/br>
    在方子敬的話聲里，余舒同其他學(xué)生一樣，拿出八卦羅盤，對照著墻上的黑白龍馬背圖觀察，雖然她已能默背出河圖的方位，但這么詳細(xì)到一圈一點(diǎn)地聽人解說，還是頭一次。

    以方子敬的造詣，論起河圖，旁征博引，從古說今，即便不是醍醐灌頂，也使余舒這個(gè)半路出家的自學(xué)者獲益匪淺。

    司徒晴嵐就站在她外祖父方子敬身旁，不時(shí)給他續(xù)一杯茶水潤喉，看著那些年輕或年長的易師們仔細(xì)聆聽的神態(tài)，心中不無自豪，她從八歲起，便受方子敬親自啟蒙教導(dǎo)，對于亦師亦長的外祖父，比任何人都要尊崇。

    一堂早課講了半個(gè)時(shí)辰，無一人覺得枯燥，待到窗外陽光照射到方子敬腳下，他停下講說，眾院生才意識到這一堂早課過了。

    “晴嵐，你去，將騰黃里所藏的那一幅太皞龍馬卷，與老夫私藏的那一幅祥瑞出云圖打開，供他們觀賞，一炷香過后，再收起來，能領(lǐng)悟幾分，全看他們造化。”

    方子敬吩咐過司徒晴嵐，便長身而起，挽著袖子朝門廳的方向離開了，眾人躬身相送，再回頭，就見司徒晴嵐走過來，引燃了團(tuán)幾上的香爐，搓上一炷香，而后抬手掀開墻上蒙布的一幅畫。

    余舒入眼首先看到是一團(tuán)金亮，定睛一望，然是一幅用金漆銀墨勾描而成的龍馬古相，龍頭龍爪，項(xiàng)覆金鱗，足下蹈水，待她看清楚那龍馬背上密密麻麻的紋路，心神頓時(shí)為之一震，只覺耳邊聞不得一絲雜想，心中生不起一絲雜念，全心全眼都貫注在那幅畫上。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傳來“?！钡匾宦書Q響，她方從那種奇妙的專注中清醒過來，心神就好像被春風(fēng)暖日拂照過一般，渾身上下都暖烘烘的。一時(shí)的茫然，再到她回神，這幅龍馬古相已被蓋上。

    她心中一動，猛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另外一幅畫，卻是遲了一步，司徒晴嵐已經(jīng)走到畫旁，伸手一拉墻上繩結(jié)，便將畫卷重新蒙上，她只來得及看到一片紅光。

    與此同時(shí)，大廳中接連響起一片扼腕的嘆氣聲，看來不少人都和余舒一樣，顧此失彼了。

    “師姐，”有一名新院生不甘心錯(cuò)失良機(jī)，兩手合十，討好地對司徒晴嵐道：“再讓我們多看幾眼吧?！?/br>
    司徒晴嵐嫣然一笑，從頭到尾沒有多瞄一眼墻上的畫，她搖搖頭，對開口要求的少年道：“師弟有所不知，這兩幅河圖，初觀最是得益，然而間或再看，就對人不好了。有心智不堅(jiān)定的，得上幾日癔癥，再癡傻起來，我可擔(dān)待不起。”

    說完，她便走到香爐旁，將手中的一桿小銅錘放下，正是方才她拿來敲打香爐，余舒聽到的那一聲“?！表?。

    一群人失望歸失望，可也清楚不能強(qiáng)求，眼睜睜地看著司徒晴嵐將那兩幅奇畫小心翼翼摘下，收卷夾在腋下。

    “都散了吧，后天下午院士要在墨齋講學(xué)，各位記得早到?！?/br>
    司徒晴嵐朝余舒笑笑，走出門去，余舒會意地跟了上去，兩人出了大廳，來到走廊上。

    不必余舒開口問，司徒晴嵐這心竅玲瓏的女子便告訴她：“余姑娘方才所觀的是那幅太皞龍馬卷，乃是六十年前青陽易子贈給太史書苑的，據(jù)說繪圖的是一位得道仙長，煉化了三清觀供下的六十四枚赤金鼎足，在重陽日時(shí)黃河邊上勾成一匹龍馬。凡人見得此圖，能洗濯靈臺茅塞，三日不眠，亦能精神百倍，有幸者，更可以一通九竅，心智大開?！?/br>
    余舒聞言，雖然驚奇，但不由得她不信，畢竟方才她親身經(jīng)歷過，這會兒頭腦是比往常清醒許多。但要說到精神百倍，心智大開，她卻覺得言過其實(shí)了。

    “多謝相告。”可惜，她沒能見識到另一幅奇畫是個(gè)什么樣。

    “不必客氣，那我便先上樓了，要先將這幅太皞圖歸還回去?！彼就角鐛雇Ｔ跇翘萏帲蛴嗍娴绖e。

    余舒順著樓梯看了一眼樓上，疑惑道：“此等珍貴之物，放在這里安全嗎？就不怕招賊？”

    司徒晴嵐莞爾一笑，語焉不詳?shù)馗嬖V她：“這樓上，賊是進(jìn)不來的?！?/br>
    余舒不解其意，暗道這閣樓上另有玄機(jī)，不好再打聽，便與她分開，自顧自下了樓。

    ......

    離開騰黃樓，余舒沒有到別處游逛，一路走到書苑正門前，打算回忘機(jī)樓，趁著這會兒精神充足，加快整理那些案卷。

    停靠在街邊的馬車看到她出來，便駛了過來，停在她面前，窗簾掀開，露出坐在窗邊的人影。

    “阿舒?！?/br>
    “大哥？你怎么來了?！庇嗍嬉姷窖︻＃置饔行┮馔?，他有幾天都沒有在太史書苑露面了。

    “快上來，”薛睿催促，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信箋，眼神明亮，壓低了聲音告訴她：“這是你讓我查的今年新入書苑女院生的生辰八字，這下你可不能再和我賣關(guān)子，要老實(shí)和我說清楚，你到底又發(fā)現(xiàn)什么眉目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