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王嫵一點(diǎn)也沒在看到曹cao時體會到，而卻在看到張燕的瞬間，眼角陡然發(fā)酸，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仰頭望天，眼睛眨了又眨，這才總算沒當(dāng)著黑山軍這個十人的探山小隊(duì)的面，當(dāng)場哭出來。

    張燕全身上下都是灰撲撲的，黑色短褐被灰塵蒙得反倒泛出白來，不用刻意抹黑沙，清秀柔美的五官都被掩了顏色，連眉眼也看不清。

    若非是見了她時那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王嫵幾乎認(rèn)不出來，眼前這個好像從灰堆里爬出來的人便是那翻山涉水，能與趙云大戰(zhàn)數(shù)百回合的黑山軍主將。

    嘯聲未絕，張燕燦亮的雙眼目色一黯，揮手將手下兵士趕到一邊，沉著聲音，向王嫵道：“某有話與你說?！?/br>
    王嫵心中一咯噔，一時之間好似天旋地轉(zhuǎn)，明明腳踏實(shí)地，卻險(xiǎn)險(xiǎn)站立不穩(wěn)。

    “子龍何在？”她伸手就近扶了下樹干，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遙遠(yuǎn)得好像來自九天云外。她擔(dān)心了許久，掛念了許久，若是趙云無恙，那張燕在見到的她的第一刻，就應(yīng)該立刻派人通知趙云才對……

    張燕伸手在臉上狠狠一抹，總算露了些樣子出來的眉頭卻仿佛抹不平似的緊緊皺著：“你先聽某說……”

    “子龍究竟怎樣了！”王嫵猛然提高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除了趙云的消息，此刻她不想再聽到任何其他的話。

    張燕神色幾變，極慢極慢地嘆了口氣。

    趙云帶傷北上，途中遇到自劇縣而出的三千騎兵。他領(lǐng)兵星夜馳援，與黑山軍兩向合攻，解公孫瓚巨鹿之圍。

    然而曹軍退兵的當(dāng)天，公孫瓚責(zé)趙云救援不利，軍杖四十，奪兵權(quán)。

    趙云到底在軍中資歷尚淺，縱有人有心為他說話，縱有人欽佩他獨(dú)立打下青州的奇跡，卻不得不顧慮著公孫瓚這一場雷霆盛怒極有可能是源自王嫵失蹤的借題發(fā)作，因此猶豫著不敢多言。

    而知道內(nèi)情的人則多是跟隨公孫瓚征戰(zhàn)多年，近年來卻被趙云連連奪取風(fēng)頭的軍中親信老將，自然是更不會多言，心中暗喜。

    好在張燕看出形勢不對，立刻調(diào)集兵馬，又是重兵威赫，又是定盟奉承，一通軟硬兼施，險(xiǎn)些激出了他早點(diǎn)占山為匪時的脾性來，不管不顧地就要和公孫瓚劃個道來打一場。這才總算是攔住了那四十軍杖，連闖帶打地硬生生將趙云帶回了自己的大營之中。

    聽張燕說完，王嫵長長松了口氣，曹營之中接連多日的緊張也沒剛才短短一刻來得磨人。

    她眼前還有些暈眩，不由用力揉了揉眉心，這才發(fā)覺手上軟綿綿的，半點(diǎn)力道都沒有。

    “多謝?！蓖鯆痴局绷松碜樱驈堁嘁c衽一禮，由衷道謝。

    回想起來，當(dāng)初趙云送她回幽州的半路打了一架，倒是打了個福星回來。從劉備偷襲，青州告急開始，幾次三番，猶如奇兵迭降，化險(xiǎn)為夷。這一次若非他在徐州看出問題來，當(dāng)機(jī)立斷，趙云重傷在身，又連夜趕路拼殺，公孫瓚此時的四十軍杖，豈非根本就是故意要他的性命？

    最擔(dān)心的事沒有發(fā)生，王嫵緊繃的心弦總算放松下來，問起青州之事，和冀州之戰(zhàn)來。

    張燕的臉色卻依然凝重，好像既沒看到王嫵在他面前難得的禮數(shù)，也沒聽到王嫵的問話。他目光四下一掃，見手下兵士都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將本就壓著的說話聲又壓了壓：“某要問你一句話?！?/br>
    王嫵聽他說得鄭重，又刻意支開旁人，不由心里一動。

    “子龍雖逃得此難，但某瞧那公孫瓚行事頗不磊落，心胸狹窄，手段……”說到這里，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是王嫵的父親，語聲一頓，總算是沒接著把更難聽的話說下去，但神情卻仍是憤然，“總之，他容不下子龍，子龍一身武藝，犯不著自己送上去找不痛快！”

    “某問你，若要你跟子龍一同離開這里，你可愿意？”

    不等王嫵回答，張燕又向四周掃看一圈，匆匆續(xù)道：“磐水大捷，就當(dāng)是子龍揚(yáng)名一戰(zhàn)，青州之地你也別管了，就當(dāng)是回報(bào)公孫瓚對你的生養(yǎng)之恩，你們一同離開……”

    這些話顯然他已經(jīng)想了許久，現(xiàn)在在王嫵面前一股腦地說出來，甚是順暢連貫，一口氣不帶停頓。

    雖是問王嫵是否愿意和趙云一起走，可先說趙云此番的兇險(xiǎn)，再言公孫瓚無容人之量，擺事實(shí)，講道理，幾乎全都盤算停當(dāng)。

    讓王嫵借著這次失蹤，就當(dāng)是真的遇了險(xiǎn)，甚至連趙云走后如何向公孫瓚交代他都想好了。至于他自己，本想率部投到公孫瓚麾下，而經(jīng)過這次的事情，他也看出了公孫瓚并非明主，既然將趙云搶出來之時已經(jīng)定了盟，那就干脆等掩護(hù)他們離開后再作打算。

    他扳著手指，一樁樁安排說得仔細(xì)，待他一口氣說完，長長出了口氣，這才發(fā)覺王嫵的臉色不知什么時候沉了下來，不由一愣。

    “然后呢？”王嫵面色冷然，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張燕意料之中糾結(jié)，猶豫，甚至急切難過，統(tǒng)統(tǒng)都看不出來，目光冷靜得令他心頭一滯，微微上揚(yáng)的語調(diào)中還帶了一抹似有若無的譏諷，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淋下。

    張燕不由訝然：“然后？什么然后？”

    “我們離開之后，又當(dāng)如何？子龍呢？該何去何從？”王嫵目光湛湛，緊緊捏著手上的帷帽，帽上的帷紗因?yàn)樗募ou用力過度，不可控制地垂在身側(cè)簌簌抖動。

    “卸甲歸田么？子龍一身武藝，一腔壯志，年未及而立，廝殺沙場，威名已成！難道要他開弓執(zhí)槍的一雙手去種田犁地，百戰(zhàn)銀槍只能在強(qiáng)盜山匪這種不入流的宵小之輩面前過招么？”

    許是這些日子以來情緒壓抑太過，乍驚乍喜，起伏又大，亦或是張燕這提議對她的沖擊力實(shí)在太大，王嫵開頭還語聲平靜，沒說兩句就激動起來。胸口好似一鍋燒開了的水翻翻滾滾，帷帽的邊緣被她捏得皺起來，根本沒意識到她這一句話直接將黑山賊出身的張燕連帶著罵了進(jìn)去。

    張燕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動了動唇，正要說什么，王嫵卻一點(diǎn)也不給他開口的機(jī)會，又冷笑一聲：“還是要他另投明主？你莫要忘了，我是公孫瓚的女兒！”

    “若只是他一人，只要他愿意，公孫瓚帳下縱有鐵騎上萬，又有誰能攔得住他？”激動之下，王嫵甚至忘了敬稱，直接一口一個“公孫瓚”，沖口而出。

    待她反應(yīng)過來，生生頓了一下，聲音驟然低了下來：“我若不跟著一起去也便罷了，帶著我，他又算什么？那不是另投明主，那是見色忘信，背主棄義！”

    張燕陡然動容。

    在這個時代，孝道為先。舉官舉孝廉，憑著孝道就能被舉薦為官。縱然王嫵對公孫瓚全無孺慕之情，可身為人女，就注定要和公孫瓚緊緊綁在一起。

    這個時代，固然女人的地位不高，卻也相應(yīng)地將男人推到了前面。尤其是領(lǐng)過兵，聲望日重的男人。父母在，不遠(yuǎn)游。王嫵若和趙云一走了之，世人就算會指責(zé)她有違孝道，背棄父母，更多的只會將這一切都推于趙云身上。

    亂世之中，擇主而事是為平常，但拐了主將的女兒，再與主將撕破臉令投他人，卻完全能稱得上是德行敗壞的背棄之舉！

    到時候，沒人會追究公孫瓚是如何打壓趙云。只有那萬千堵不盡的悠悠之口，以孝為名，以義為劍，刺趙云于千年青史之下！

    那可是忠勇過人，信義傳世的常山趙子龍！

    王嫵抿了抿唇，狠狠呼出一口郁結(jié)于胸的悶氣，堅(jiān)毅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一絲悲愴決絕：“若是如此，你還不如就讓他以為我死在了曹營，從此再不相見。也好一身輕松，勸他另尋明主！”

    若是如此，還不如順著歷史原來的軌跡，讓他投了劉備，至少依舊一身清名，傳揚(yáng)萬世。至少年過七十，善終封侯。

    張燕語塞。

    他只想著讓趙宇盡快擺脫公孫瓚，另尋明主而事，只想著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保全性命，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說。卻沒想到，就算現(xiàn)在亂世有人愿以趙云為將，他又會背負(fù)怎樣的名聲！

    兩軍對陣，陣前叫罵，這件事勢必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及。那個朝陽一般戰(zhàn)意凜凜，一身鏗鏘之氣的年輕將領(lǐng)，若是背負(fù)了這樣一個不堪的名聲，今后又要如何御軍統(tǒng)帥！

    若這世道就這么一直亂下去也便罷了，有朝一日天下重歸清明，封侯拜爵，縱使趙云戰(zhàn)功赫赫，以孝道治天下的一朝天子又豈能容得下趙云？

    王嫵的身量雖在女子中間已屬高挑，然而站在張燕面前頭頂卻才堪堪到他下巴的高度。但少女下巴微揚(yáng)，纖瘦的身姿筆挺皎皎，菱角般的唇線抿出一道堅(jiān)毅的弧度，略帶沙啞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吐字，一字一句都仿佛直接打在張燕心口。

    張燕額角生汗。他不是那只知沖殺，一味蠻來的莽夫，他懂得何為審時度勢，何為輕重緩急。

    要不然也不會在冀州幾度易手之下，黑山軍仍舊聲勢壯大。任憑袁紹幾次窮追猛打的圍剿，他還能左右逢源，率人趕來青州收編敗散的青州黃巾兵。

    事有可為有不為，換做他是趙云，是種田卸甲，終日鋤頭耕牛？還是從此背上罵名，再戰(zhàn)疆場？

    何去何從？如何進(jìn)退，如何取舍？

    征戰(zhàn)多年，張燕從未如現(xiàn)在這一刻這般彷徨無力，縱有一身的武藝，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沉默良久，張燕終于廢然長嘆，魁梧的肩膀好似一下子垮下來，神色黯然。

    然而卻還終是不甘心，盯著王嫵，惡聲惡氣地吼了一句：“那你說如何是好？難道，子龍若要坦然磊落地領(lǐng)兵打仗，就只能這樣任由公孫瓚說打說殺不成？”

    王嫵又抿了抿唇，無畏地直視他的目光，眉梢眼角散發(fā)出一種不可逾越的自信光彩，青竹一般的身姿竟有幾分指點(diǎn)江山的氣勢。

    “子龍何在？”她沒有回答張燕的話，有些事，她要先和趙云商量才能做決定。

    張燕一滯。

    “隨某來?！睈瀽灥貞?yīng)了一句，轉(zhuǎn)身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關(guān)于小趙的去留~

    私以為如此英雄，萬不能碌碌無為地做田舍翁！那是常山趙子龍啊~就算是卸甲歸田，也要轟轟烈烈~

    ☆、第六十二章

    搖搖欲墜的草棚子,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遺留下來的，居然在這種戰(zhàn)亂的時代還留存著。只是這里顯然許久不曾有人踏足,雜草瘋長，要不是張燕指給她看,根本連條山道都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