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一改方才的溫和，趙云不等她說完，只聽了張燕的提議就猛地坐起身來。臉色鐵青，目光炯炯，眉飛如劍，才恢復(fù)了幾分血色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逼人而來的剛毅之氣。

    “云縱為布衣，亦知男兒當(dāng)世，唯信而立。既投主公麾下，又豈能因朝夕之誤，惜命輕義，迫得你骨rou分離，隨我四處奔波，受人非議？”

    趙云從未想過要帶著王嫵遠(yuǎn)走高飛，固而也不會去想事成之后他會為此背負(fù)的名聲。他率先想到的是王嫵的處境，是他為人的信義。

    “不行！”趙云神情端肅，又重復(fù)了一遍。

    見王嫵似微微發(fā)愣，以為她還在擔(dān)心公孫瓚的雷霆之怒，仍舊會牽累他，不由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語氣緩了緩，卻不改堅定：“主公許姻遼東，只為牽制幽州劉虞，在大軍轉(zhuǎn)戰(zhàn)中原時不至突然發(fā)難，令我腹背受敵。許姻曹cao，亦是為了定盟破袁，爭奪冀州青州兩地。而今青州已定，曹盟亦破，當(dāng)然……當(dāng)然……”

    他本想說“當(dāng)然也會許姻于我”，可話到口邊，卻是唇舌打結(jié)，面上泛紅，侃侃而談戛然而止，“當(dāng)然”了兩遍，還是沒能說出來。

    他本就是做得多說得少的人，叫他現(xiàn)在出去打頭老虎還容易些?；叵肫饋恚w云在王嫵面前，再如何溫言慰語，卻也頂多只是說一句“有我在，別擔(dān)心”。就連那一句“定不相負(fù)”，若不是有了他神智昏沉之時做下的事，要從他口中聽到，怕也極為不易。

    而如今若非是聽到“私奔”這說法太過荒唐，他也不至于將許姻之辭說出口。

    但王嫵對趙云全心的信任，又豈是區(qū)區(qū)一言所能抵？又何須那區(qū)區(qū)一言為證？

    猜到他下半句要說什么，王嫵抿唇輕笑，正要接口打趣他兩句，可一想到趙云一腔肝膽赤誠卻終只換來公孫瓚的猜忌殺機(jī)，到了眉梢眼底的笑意不由變成了一片黯然。

    “子龍……”王嫵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費力地倚著他坐直了身子，再抬眸時，目光已是堅定明澈，“我們途中遇伏，父親巨鹿被圍，不但是曹軍詭計，亦是父親一手造成。”

    曹營之中所見所聞，郭嘉的謀劃，一石四鳥的算計。除了曹cao的真實身份，其余的，王嫵都慢慢說給他聽。目光不閃不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從她見到郭嘉開始說起，一直到她遇見張燕，如何回答張燕的提議。

    看著趙云眼中的光芒一點一點沉下去，王嫵的手越握越緊，聲音也越來越輕，到了最后，只能化作極輕極淡的一聲嘆息。

    斗室之中，頓時陷入一片沉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嫵覺得趙云抱著她的手緊了緊，肩頭略略一沉，卻是趙云將下顎靠在她肩上，兩人的面頰貼在一起。

    難得這剛毅英偉的少年將軍露出如此一面，王嫵展了展手臂，從他肋下穿過，小心地避開傷口，環(huán)住他肌rou緊致的腰身。

    “伏擊所用的守城弩，俱源自徐州小沛?！辈恢朗遣皇窍骂€靠著，影響了說話音調(diào)的關(guān)系，趙云的聲音聽來有些沉重。

    “劉備？”王嫵沉重的情緒一頓，立刻反應(yīng)過來。

    再想到郭嘉請曹cao寫信邀劉備共赴長安時的把握，她嘴角不由扯起一絲嘲諷。不知他借弩給郭嘉的時候，可曾想到過有朝一日，他自己也會是曹cao箭下的獵物！

    想到曹cao的身份，王嫵心中又是一沉，一派煩亂。

    以劉備的為人，奉迎天子這等名利雙收的事，哪怕明知道其中風(fēng)險極大，他也肯定不會不去。只不知曹cao會如何處置關(guān)羽和張飛二人。

    她正琢磨有沒有可能從中渾水摸魚，補(bǔ)償一下自己這次在曹營里受的驚嚇。趙云已然調(diào)整好了如曇花一現(xiàn)的低落心緒，慢慢挺直腰板，坐了起來，一手托著她的腰，讓她重新靠到他身上。一邊轉(zhuǎn)了話題，和她說起這些日子里的其他事情來：“前陣子，飛燕兄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你猜猜是誰？”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和煦明朗，甚至還帶了一絲捉狹的意味。

    若放在尋常，趙云會這么問，定是其中極有推敲之處，絕不會是“無意間”這么簡單，王嫵一定會凝神細(xì)思一番。

    然而現(xiàn)在，王嫵笑了笑，也不追問他究竟有何打算，托著還酸脹發(fā)軟的腰，在他懷里翻了個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話就問：“是誰？”

    “云姜的家人尋到了?！壁w云見她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微微一笑，手上不停，移到她肩背處輕輕按壓，一面繼續(xù)前面的話題：“按飛燕兄的說法，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新投黑山軍的數(shù)百兵丁之中，有一男子言辭風(fēng)雅，擅算擅書，問他三千之軍征戰(zhàn)在外每日會耗費多少軍糧，他能于眨眼間說出。飛燕兄甚以為奇，特意將人招來一看，這男子自稱姓孔名齊字豐平，言道自己雖無絕世武藝，也要憑一身力氣，為寡母求一個平安?！?/br>
    “寡母？”王嫵一下子抓到重點。

    趙云為人謹(jǐn)慎，沒有十分的把握絕不會說出口。既然他說云姜的家人尋到了，那這自稱孔齊的男子定然是過了云姜的眼的，不會是招搖撞騙之徒。那他的父親，自然也就是云姜的父親。但孔融分明棄城而逃，活得好好的，這孔豐平和云姜的母親，又怎會是寡母？

    不過她轉(zhuǎn)念又一想，攤上孔融，倒還不如稱為寡母，落得輕松。如此說來，這個孔豐平倒也是個行事干脆，不拖泥帶水，不會死磕著愚孝不放的灑脫人。

    這一點，倒和云姜很像。

    “飛燕兄初初見到這對母子時既不敢相信，又不敢聲張，便偷偷找了云姜去認(rèn)，這才確定下來?！辈恢肫鹆耸裁?，趙云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胸腔震動，發(fā)出悶悶的回音。語聲頓了一會兒，他深深呼出口氣，將王嫵摟得更緊，有些感概，又有些猶豫。

    “阿嫵，青州定了?！?/br>
    王嫵理解他的心情，實際上，她現(xiàn)在也很激動。青州是趙云一手一腳打下來，之后又是一直暗潮洶涌，幾欲翻覆，也是她摸爬滾打，費心費神經(jīng)營維護(hù)的地方。

    就好像一個孩子，費盡了兩人的心力，現(xiàn)在終于能站得穩(wěn)，會走路了。

    只是，以黑山軍目前的聲勢，來投奔被收編的人應(yīng)該零零雜雜每日都有，王嫵和趙云一個下落不明，一個又險些丟了性命，這當(dāng)口，張燕居然還有空去聽他們有些什么特長軼事？

    王嫵想著趙云刻意加重的“無意間”三個字，突然想起了那一日，黃縣那位奏曹史老夫人的院子里，張燕風(fēng)塵仆仆地翻墻攀樹而來，說要見云姜的情形。

    王嫵心中一動，難道是那時候……

    那時候他領(lǐng)軍攻下平原，那一對母子若是從北海逃亡，躲在平原，確也極為可能。

    可如果真是那么早他就發(fā)現(xiàn)了……王嫵搖搖頭，這個張飛燕瞞得也太好了吧。

    看出了她的疑惑，趙云笑了笑，語氣之中頗為贊賞：“飛燕兄自劇縣領(lǐng)兵，打下平原，那時云姜的身份尚未宣揚(yáng)，單憑這一點，孔豐平敢投到黑山軍下為母求安，確也膽識過人?！?/br>
    有這一份膽識，若還有野心，現(xiàn)在的青州主事人又怎可能放心給他們母子“一個平安”？要沒有野心，還有什么比將自己的身份全盤托出后又寧愿隱姓埋名來得更能取信于人？

    想一想，孔融的這一雙子女，倒都是妙人。女兒擅劍，兒子擅算，一個有情有義，一個有勇有謀，好在都不像孔融。

    這個時代軍糧的計算可不是簡簡單單一個人一天能背多少糧，三千個人三天能背多少糧的應(yīng)用題。如非騎兵，就要考慮到民夫的比例，兵士的戰(zhàn)力，不但出戰(zhàn)的兵將要口糧，來回的馬匹，背糧的民夫，甚至軍中的軍醫(yī)，斥候，都要口糧，將軍有將軍的份例，副將有副將的份例，紛繁得很。

    當(dāng)初王嫵光是坐于劇縣郡府內(nèi)計算軍糧所需，就整整算了三天。能眨眼間就給出答案的人，就算放在現(xiàn)代，也是個少有的心算高手了。

    想到這里，王嫵不由對那個孔豐平口中的“寡母”生出好奇來。不知是怎樣的女子，竟可以在孔融眼皮子底下，教養(yǎng)出這么一雙子女來。

    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趙云笑道：“飛燕兄已將兩人送至劇縣陳先生處，云姜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在那里，待你親眼所見，定會更為吃驚。”

    看到王嫵眼睛一亮，好似陽光驟然照入心中，心里的那一抹黯然頓時為之煙消云散，趙云唇角的笑意漸漸蔓延到眼底，眉梢處卻慢慢滲出些微凜然厲色：“青徐兩州相鄰，那幾架守城弩的分量不輕，我們也該好好還一份重禮才是，趁著曹軍沒散，也算有個見證?！?/br>
    趙云在戰(zhàn)場上殺伐決斷，私下里卻一貫為人溫和大度，甚少動怒。哪怕是知道公孫瓚對他起了殺心，當(dāng)著王嫵，也只是沉默不語，將萬千心緒都壓在心底，從來沒有過像這樣的直言威脅。一身殺機(jī)，也從來沒有像這樣毫不掩飾地展露在王嫵面前。

    顯然是這些日子以來日夜的郁結(jié)不安，焦急憂慮已將他心里的這股恨怒逼到了極處。

    劉備這事做得確實很不地道，王嫵最好他和曹軍拼著兩敗俱傷，就算有郭嘉在，她未必能得什么好處，但能出一口這幾天驚嚇連連，終日惶惶的惡氣，也是好的。

    然而她最高興的，還是趙云終還是松了口。

    他談及劉備，就是同意了她避開公孫瓚，轉(zhuǎn)去青州的想法。想到方才她乍一提及不要將兩人之事告知公孫瓚時，趙云表現(xiàn)出來的不自在，王嫵不由心里一軟。盡管明知他這是唯恐她夾在公孫瓚和他之間為難，故而故意避開，卻到底也正暗合了她裂地青州的打算。

    至于趙云心里那這個時代男人固有的大男子主義，只有換個機(jī)會再補(bǔ)償他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里，王嫵覺得自己的耳根有些發(fā)燙。

    正要再細(xì)說青州之事，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趙云耳力極好，隱隱聽到門外有人正往草棚行來，腳步沉穩(wěn)，速度飛快。

    “壞了！天已經(jīng)亮了！”趙云突然發(fā)現(xiàn)斗室之中的燈火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熄滅，頭頂一束天光，雖還不至于亮得刺眼，卻是已經(jīng)淺淺地照了進(jìn)來。

    他先是不忍把累極睡著的王嫵叫醒，后來又陪著她說了那么久，算算時間，已經(jīng)是到了和張燕商定的動身時刻了。

    王嫵不知他怎么了，一句問話還沒出口，趙云已經(jīng)跳了起來。

    這時候，張燕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草編木門微微一動，一句壓低了聲音的“子龍”將將傳進(jìn)來，趙云已經(jīng)飛掠到門邊，顧不得只穿了一件中衣，沉腰抬腿，漂亮地凌空一腳，踹上了將開未開的木門。

    “砰”地一聲輕響，幾乎和門外“哎喲”一聲哀呼同時響起，窸窸窣窣地震落無數(shù)草屑碎木，整個草棚子都似乎被這行云流水般的一腳之威踹得搖晃了幾下。

    緊接著就聽到張燕在外面嚎了一嗓子：“趙子龍，你耍計偷襲某！”

    ***

    徐州最近很熱鬧。

    因為趙云和王嫵大搖大擺，敲鑼打鼓地前來會見“故人。”

    從瑯琊入徐州，他們只帶了五十人，直奔徐州治所郯縣，當(dāng)著州牧陶謙的面，請見駐軍小沛的劉玄德。

    王嫵和趙云打著公孫瓚的旗號前來，陶謙早年又在幽州任職，與公孫瓚算是故交，因此明知他們大張旗鼓地來徐州尋劉備定有所圖，卻也不好將人拒于門外。

    等劉備接到陶謙遣人傳信，帶著張飛從小沛趕到郯縣時，白馬將軍遣使探訪故人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半邊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