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娘心里石頭落定：“剛好修葺一新，借借這位大人的光?！?/br>
    改廚房、重新修葺門店，后院打通一間屋做新門臉，叮叮咚咚一家店變成兩家店。

    日子眼看著蒸蒸日上。

    褚青娘這些日子，一直和程萬元忙新店的事。四月十五這天也一樣，她正在店里收拾，街上衙役忽然按著刀一路飛奔。

    “讓開讓開，都讓開，說了不許亂擺攤!”

    中間知縣的綠呢轎子也是跑的飛快，褚青娘出來看，后邊跟的衙役吩咐：趕緊收拾門口搭的架子，欽差大人來了，別擋道?！?/br>
    怎么提前來了？褚青娘笑道：“立刻收拾，一定不礙欽差大人的路?！?/br>
    程萬元聽到動靜也出來，看著只留下一地?zé)焿m衙班，低聲解釋：“懷安縣想中縣升大縣，欽差這里必然恭敬的很?！?/br>
    褚青娘懂，中縣升大縣，都是知縣，一個從從六品一個六品，而且這份政績很漂亮。

    懷安縣伸著脖子，看官船由遠而近，緩緩靠近碼頭，不等甲板停穩(wěn)，懷安縣急急忙忙上去：“下官懷安縣知縣周志通，恭迎欽差大人”

    撩袍跪倒額頭觸地，依禮參見。

    “本官來的突然，讓懷安縣忙亂?！闭Z氣十分和藹，說話的是個年輕官員。

    面白無須，很漂亮，比許多人漂亮；四品欽差，很聰明，比許多人聰明。

    童兒心心念念的爹來了。

    第7章

    周志通不敢托大，謙卑道：“大人替天巡察，讓萬民得沐天恩，我等日夜期盼哪有忙亂?！?/br>
    倒是會說話，魏文昭嘴角微彎：“周大人請起，本官叨擾幾日?！?/br>
    “不敢、不敢”周志通一邊爬起來，一邊掏出帕子擦額頭虛汗，官帽下幾縷灰發(fā)。四十七歲的他，三甲出身，沉浮環(huán)海近十年，才做到一個從六品知縣。

    朝中無人，這次是他最好的機會，如果升縣成功，不僅能晉級，還能在縣志上留一筆，因此看魏文昭跟看親爹一樣。

    “大人行駕到縣衙，還是驛站？”

    “縣衙?！?/br>
    街上行人涌動起來，客棧窗下門口站滿了人，有人喊：“褚娘子快出來看，欽差大人下船了！”

    褚青娘抬眼透過窗戶，往碼頭看一眼，影影綽綽人影，什么也看不清楚：“是啊，欽差大人真威風(fēng)?！笨床怀霭朦c敷衍。

    “噯，說起來還是褚娘子好，占了這么好地段?！毕惹暗娜死^續(xù)說，就是話里怎么也掩不住三分酸。

    褚青娘恍若未覺，笑的謙虛客氣：“地方再好也要四鄰照顧，四月十八開張，等著您照顧生意?！?/br>
    說話的就覺得有面子，笑的親熱幾分：“一定。”

    又寒暄幾句，褚青娘囑咐屋里工匠：“東西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等欽差過去就開工。”

    有人抱怨：“這大人也真是，說來就來凈耽誤功夫?！?/br>
    “大人的事，不是咱們老百姓能議論的，”先是輕聲，隨即轉(zhuǎn)成笑語“歇一會兒，喝杯茶不正好。”

    “是是是，東家說的是。”幾個工匠紛紛大聲笑。

    官轎依次從門前路過，褚青娘在屋里也瞟了一眼，此時的她不知道，里邊坐的是魏文昭。對她而言等人走了，趕緊開工才是真的。

    縣衙客房早就收拾妥當(dāng)，雖然船上什么都不缺，但還是陸地上舒服。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玉白臉膛蒸出薄薄紅暈，晚風(fēng)一吹涼爽愜意。

    呂頌又換了一塊干毛巾，一邊包著濕發(fā)擦拭，一邊躬身低語：“老爺，周知縣晚上擺酒給您接風(fēng)?！?/br>
    “嗯”魏文昭鼻子哼了一聲，呂頌是呂文佩的陪嫁，是呂家送給他的隨從。雖然得用，雖然一家子身契都在他手上，可魏文昭還是計劃，以后得自己培養(yǎng)一個。

    晚宴并不奢華，也沒有鶯聲燕語歌姬妖嬈，周志通聽說，這位大人不好女色：“大人從京城來，南北風(fēng)味都嘗過，也嘗嘗懷安特色。”

    桌上橘紅松鼠魚、淺黃煮干絲、醬色軟兜長魚，還有一盞清亮湯里蟹粉獅子頭，再加上幾味清爽時蔬，一盅文思豆腐。

    清淡口味加上色澤搭配，讓人胃口大開，可惜魏文昭長的是北人嘴，就喜歡面食，還有濃香口味的飯菜。

    雖不喜歡，魏文昭也沒表現(xiàn)出來，各樣都嘗了嘗，笑道：“清淡新鮮，周大人費心。”

    周志通聽得高興，一拍手，廳外笛聲響起，懷安最好的舞娘，一甩水袖，出現(xiàn)在月亮門前。

    宴會正式開始。

    獅子頭太腥，黃鱔像蛇，文思豆腐要甜不甜，一樣松鼠鱖魚醬汁太淡，倒是絲竹聲不錯。魏文昭忍著性子，慢悠悠夾菜，倒是多看幾眼廳外歌舞。

    然后讓他看到一張臉，準(zhǔn)確說是半張臉，如果不看眼睛，只看鼻子嘴巴，很像某個人。

    周志通一直留神欽差動靜，然后發(fā)現(xiàn)欽差眼光定在一個……丫頭身上？那丫頭連表演都不配，只站在角落伺候樂伎。

    “大人？”難道您好這口？周志通用眼神詢問。

    “歌舞不錯，讓人賞心悅目?！蔽何恼咽栈匦乃?，笑著應(yīng)到。

    “能得大人夸獎，是她們福分?！敝苤就泛呛?，就是嘛，絕色舞伎不喜歡，怎么可能喜歡個毛丫頭，他就說大人口味不可能這么奇怪。

    魏文昭笑笑，繼續(xù)欣賞歌舞，心下結(jié)冰：那個狠心絕情的女人，早死在路邊了吧，最好早死了，這輩子別讓他碰到。

    一杯酒仰頭飲下，魏文昭抿緊嘴唇咽下去，菜難吃就算了，酒也難喝!

    夜色滿天，褚青娘才和程萬元回到碼頭。工期趕得緊，幸虧四月日頭長，耽擱的功夫才趕上。

    “奶奶回來啦~”迎接褚青娘的，是妞兒燦爛的笑顏。

    前些日子，褚青娘宣布買下客棧，驚喜過后，譚蕓芬要把所有月錢貢獻出來，程家也一樣。

    妞兒見了，也從兜里掏出三枚銅板：“給奶奶做大生意?！?/br>
    六七兩月錢沒要，褚青娘拿了妞兒三枚銅錢，笑眼彎彎：“行，奶奶拿妞兒零嘴，做大生意?！?/br>
    從那天開始，妞兒就有了底氣，越發(fā)活潑大方，畢竟她能幫奶奶做大生意!

    褚青娘捏捏妞兒羊角辮，妞兒接著嘰里呱啦：“奶奶累不累，熱水都給您備好了，程爺爺好?！毙∧X袋一轉(zhuǎn)，不忘跟長輩問好。

    褚青娘抬手，程萬元將手里紙包給她。

    只是不等褚青娘動作，程萬元再拿出一支小銀鐲，彎腰套在妞兒手腕：“這是程爺爺送妞兒的?！?/br>
    褚青娘接著將紙包，放進妞兒懷里：“明兒個妞兒六歲，這塊布讓你娘給你做身新衣裳穿?！?/br>
    聽到聲音趕出來的譚蕓芬，受寵若驚：“她小孩兒一個散生，怎么擔(dān)得起奶奶、先生厚愛?！?/br>
    褚青娘拍拍妞兒，讓她回到母親身邊，淺笑：“家里人逢生辰都有新衣裳，妞兒不過第一個趕上?！?/br>
    話題一轉(zhuǎn)：“秀梅還沒回來？”

    “沒呢，下午回來刨了兩口飯，捎帶喂飽淳哥兒，就走了?！?/br>
    這也是個拼命三娘，每天挎著籃子，只要路上有人就不回來，河邊那一溜兒紅燈籠院，是她晚上長跑的地方。

    褚青娘尊敬這種人，但不支持：“告訴秀梅不要那么辛苦，錢哪里掙的完?！?/br>
    這話褚青娘說過幾遍，可惜沒用，程母懷里抱著小孫子：“奶奶隨她去，多賣一點她心里踏實。”

    這都是在牙人手里轉(zhuǎn)賣嚇得，如今好不容易安穩(wěn)，黃秀梅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個時辰出去掙錢。

    褚青娘頓了頓：“隨她吧，只是盯著她身體，別累垮了，過幾日客棧開張就好了。”

    “噯”程母應(yīng)了一聲。

    其實何止黃秀梅，一家人誰不努力，自從有了客棧，心里都憋著勁。

    程望煥白天替主子出攤，晚上睡客?？吹?，每天早上去，都能看見店里活少了不少：或者是東西重新堆放整齊，或者是刷白的屋子，地上洗的干干凈凈。

    就是啞婆……啞婆沒什么變化，只是那一晚，程、譚兩家拿出所有月錢，啞婆沒什么表示，卻等人各自回屋后，抱著三十兩銀子到褚青娘屋里。

    “有錢莊賺的利息，也讓老婆子賺賺。”棺材本拿出來，卻連一紙借據(jù)都不要。

    現(xiàn)在也一樣，聽見褚青娘回來，啞婆只在廚房門口看一眼，繼續(xù)回去干活。

    褚青娘和程萬元一桌吃飯，吃完飯，多囑咐一句：“灶上給秀梅留點熱飯，鹵鍋那只雞，撕條腿給她?！?/br>
    澡桶里熱氣氤氳，水面上飄著一層梔子花，譚蕓芬一邊給主子按摩，一邊說：“張大嬸院里梔子花開的正繁，奴婢要了幾支給奶奶泡澡?！?/br>
    沒說這是她用自己月錢買的，譚蕓芬早看出來，她家主子很雅致一個人。

    “不知道奶奶喜不喜歡，要是不喜歡，木香、荷花也有。”

    “木香太濃了，荷花不錯?！?/br>
    “是”譚蕓芬立刻喜滋滋，雖然她出不上程家那樣大力，但是能讓主子喜歡，她就開心。

    雖然出力的方向不同，但是所有人都在努力，努力讓日子更好。

    魏文昭提前來懷安也是有原因的，他一個天子近臣，沒有政績卻成為欽差，京城不服氣的人多。

    有的是人等他沒什么成績回去，到時上本斥他無能，指責(zé)皇帝用人唯心。

    為了給皇上掙臉面，這趟出巡他做了不少功課：沿路二三十個府縣，往年戶口糧賦、官員升遷履歷，還有刑事卷宗、兵力征收，不敢說如冊在心，但是心里有數(shù)。

    哪些地方平平，哪些地方有貓膩，哪些地方能出政績，魏文昭心里門兒清。

    其中這個懷安最讓他動心，懷安縣三甲出身，做過六年偏遠地方知縣，又做了四年懷安知縣。原任考績就是上上等，一個貧苦小縣，三年有余糧，六年政治清明，不見作jian犯科。

    懷安也一樣，四年時間稅賦增收百分之七十八，要知道這地方本來就富庶，再翻將近一番，是個實干官吏。

    懷安縣想中縣升大縣，魏文昭也想，只要懷安縣賬目干凈地方清明，他搭把手功勞就有了。

    這一路，斷冤獄、興地方，都是他的本事?；氐骄┏牵C明皇上有知人之明，圣心一悅，他必然更進一步，誰也別想阻攔。

    兩天時間看戶籍、稅賦，實地核查。第三天，褚青娘新店開業(yè)鞭炮齊響，魏文昭換上便服，騎馬和周志通勘測懷安。

    懷安稅賦早已超過大縣許多，不能升，是因為田地不夠糧稅不夠。

    整整五天跑遍懷安每一處，周志通曬得臉色發(fā)紅，十分痛惜：“下官辦法想盡了，可懷安就這么大，兩座矮山是僧田，再找不出土地?！?/br>
    劉縣丞連忙驅(qū)馬上來，媚笑：“大人一心政務(wù)，都沒時間到懷安玩，那兩座矮山雖然矮，卻有個有名的地方叫問心崖，今年還出了熱鬧，三月份有個殺豬的……”

    魏文昭淡笑看向劉縣丞，只是眼里沒有一點笑意，劉縣丞嚇得諾諾閉嘴。

    沒用的人閉嘴，魏文昭抖韁繩繼續(xù)驅(qū)馬，周志通跟在后邊絮叨：

    “大人再往前就到了秋源湖，那湖倒是大得很，可惜下官也不能放了它的水種地，再說還有好幾百漁民靠湖為生?！?/br>
    魏文昭不理他，騎馬繞到湖邊：萬頃碧波迎面而來，湖上漁舟點點、兩三只雪白水鳥劃過碧空。

    心曠神怡、景色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