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好賣褚青娘卻一樣，一個多月，她逛遍了京城所有中低檔絲綢鋪子，太了解他們出貨方向。

    褚青娘目光從手邊一摞摞面料，到海棠樹下形形色色上漿的面料，神色是指點江山的從容：“這筆銀子我賺了?！?/br>
    說動就動，留下譚蕓芬繼續(xù)漿晾面料，青娘換上利落衣裙急匆匆出門。商場如戰(zhàn)場，她得出去給自己的貨物留下戰(zhàn)場。

    白天在外談預(yù)約，晚上漿好的面料，一片一片粘在空白冊子上，下邊是歷年大約出售數(shù)據(jù)。整理出厚厚的一冊、兩冊、三冊、四冊……

    這是青娘心血所在，記錄了京城三年流行趨勢，還有她自己對時興方向的分析看法。這些厚厚的冊子寄往陸家，在不久的未來將會變成巨大財富，幾乎一統(tǒng)京城中下絲綢流行趨勢!

    第四日魏文昭休沐，褚青娘沒再出去，而是辰后去書房找他。

    魏文昭的書房在二進(jìn)院子，正面三間上房。正廳四扇門屋里雕梁深棟，迎面雕花桌太師椅，地上暗藍(lán)騰云麒麟紋地衣，兩下一溜兒四椅三幾，鋪著清一色薄薄墨綠金繡墊兒。

    正廳已然開闊，卻還打通暗間，只用半截文玩架子隔開，里邊靠墻有書架、書桌，擺著些律法、史記、地理圖冊之類。這是魏文昭和朋堂心腹會見的地方，另一間則是茶水房。

    這三間房魏文昭平日很少用，起居多在西廂，門前蔭著柏樹，屋里衣裳、茶具、笏板……一應(yīng)隨手東西。

    小廝進(jìn)來稟報時，魏文昭正箕坐羅漢榻，靠在小幾上翻往年舊卷宗。聽說青娘找他，想了一會兒放下卷宗，隨手披了外衣下榻：“請她東廂奉茶，本官隨后就到?！?/br>
    東廂是魏文昭平日待客的地方，青娘聽了微微一笑，對小廝道：“有勞?！?/br>
    小廝也是奇怪，一邊帶路一邊琢磨：怎么自己家姨娘去會客的地方？難道自家姨娘是客人？

    可不就是當(dāng)客人么，青娘在屋里亭亭站了，四下打量：一側(cè)靠墻列著條案，條案上月臺小幾，供著香爐三事兒。墻上幾幅字畫點綴，花架養(yǎng)著綠油油十八學(xué)士、羅漢松之類。

    南墻主位，兩下靠墻擺著，曙紅撒梅花緞面墊子。

    魏文昭穿著外袍負(fù)手進(jìn)來：“你找本官什么事？”

    青娘回身微微欠身：“為了穎兒?！?/br>
    “坐吧”說完魏文昭率先在主位坐下。

    青娘走到窗下位置落座，絲帕捋了捋，雙手交疊在膝：“我想送穎兒去懷安?！?/br>
    “做夢”魏文昭淡淡吐出兩個字，看了眼坐姿端正的褚青娘“不過本官知道，你總有許多理由，說吧，這次理由是什么？”

    青娘將要開口，聽到門外嚓嚓衣料聲和腳步輕磨聲，閉上嘴等小廝端著托盤，給兩人送茶水。

    明明一家子，偏偏一本正經(jīng)坐在會客廳，氣氛還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小廝彎著腰一一送上茶水，然后立刻倒退出去，長長松一口氣：這像老爺和姨娘嗎？簡直像不太熟的客人上門！

    兩盞茶被冷落在桌上，青娘開口：“以你今日地位，將來思穎不會嫁的太低，你想她和一般庸碌夫人一樣，安于后宅無法替夫君家族張目眼，還是……”

    青娘諷刺一笑：“等她將來為家族，安于做外室？讓她出去看看，見天地之廣闊，河海之深遠(yuǎn)，增長見識眼界，將來助力夫家，也能助力與你?！?/br>
    魏文昭想嗤笑，動作做到一半又收回來，低眉轉(zhuǎn)了轉(zhuǎn)茶蓋放下，轉(zhuǎn)回來對著褚青娘眉目清冷：“每次都拿外室說話有意思嗎？本官告訴你，本官不會讓自己女兒做外室。她按照大家閨秀培養(yǎng)出來，禮儀合乎規(guī)范，只要替夫君守好后宅，就是助力夫家，助力娘家，不用長什么見識?！?/br>
    青娘還欲再說些什么，小廝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夫人派東珠姑娘過來，說三公子發(fā)燒哭鬧，請老爺立即過去?！?/br>
    魏文昭站起來，向外皺眉道：“告訴夫人本官這就過去?！闭f完就往外走，走到褚青娘身邊，清冷道，“歇歇你的心思，本官不同意?！?/br>
    冷冷一陣風(fēng)從青娘面前刮過，卻沒能帶動裙角一絲一毫微動，褚青娘坐的穩(wěn)穩(wěn)的。

    書房和正院不過前后一道門，魏文昭急步很快過去，瑞哥兒正在奶娘懷里笑的咯咯咯，一點毛病沒有。

    呂文佩自從上次，嘗到撒嬌和刁蠻的好處，就經(jīng)常使用。這次也不例外，明明是騙人來，偏嘟著嘴使性子：“人家就是吃醋嘛，老爺說過只是接回來住的，哪有那么多話！”

    褚青娘慢慢轉(zhuǎn)頭，四下看空蕩蕩的屋子，目光在桌椅上一一滑過，最后落在魏文昭茶杯上，定了一會兒起身離開。

    回到自己小院兒，魏思穎正心不在焉幫譚蕓芬上漿，見她回來扔了手里緞料，想上前又不敢。臉上神色，帶著希翼和緊張，好像怕驚碎了什么好夢。

    褚青娘溫笑著走過去，順順女兒腮發(fā)，笑道：“娘答應(yīng)過你?！?/br>
    那就是父親不答應(yīng)了，魏思穎失望極了，可是想到母親艱難，魏思穎強作活潑笑顏，挽住青娘胳膊：“其實女兒也沒那么想出去，在家陪姨娘也挺好……”

    想到未來，未來可以一眼看完——嫁人、生子、一輩子在后宅，魏思穎垂下頭真切的傷心了：“女兒已經(jīng)十二，又能再陪姨娘幾年？”

    母親不會讓你一生懵懂過去，褚青娘笑著抬起女兒下巴，再一次笑道：“娘答應(yīng)過你?！?/br>
    第二日褚青娘再次辰后去找魏文昭，小廝進(jìn)去通傳，魏文昭根本沒出屋，依舊箕坐在羅漢榻研究過往卷宗。

    只在屋里搭了句：“穎兒的事，本官不會同意，你回去吧?！?/br>
    褚青娘在屋外朗聲道：“我只問一句，思穎將來嫁到什么人家，你想過沒？”

    “寒門貴子？”

    “清貴世家？”

    “公卿侯爵或者更甚？”褚青娘在屋外一一例舉。

    說實話，魏文昭也沒想到自己一趟欽差，能加官進(jìn)爵徹底改變魏家門庭。這會兒聽到青娘例舉的人家：公卿侯爵……

    心里微微一動，魏文昭落腿穿鞋：“進(jìn)來吧?！?/br>
    褚青娘微微放下心，提裙進(jìn)了西廂魏文昭起居處，進(jìn)去并沒有抬眼，只是淺淺屈膝：“魏大人?！?/br>
    “坐吧”魏文昭隨手一指，青娘隨著看過去，是一把高背椅，鋪著半舊寶藍(lán)呢座墊。

    青娘走過去斂裙坐下，魏文昭沉吟著撥了撥茶葉，心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最后卻問青娘：“為什么這么堅持，要讓穎兒出去開闊眼界？”

    青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又為什么讓我進(jìn)來，重新考慮這件事？”

    心里明明已經(jīng)隱約明白，還是先要問把別人問明白，這種霸道，褚青娘是不屑的。但她來的目的，不是惹怒魏文昭，而是為了女兒一生來的。

    因此不等魏文昭變色，褚青娘開口說道：“如果你沒有架田之功，等穎兒嫁人時，寒門貴子，清貴人家都可以考慮?！?/br>
    可魏文昭有架田之功，如今魏家不僅是勛貴人家，還是實權(quán)大臣，那么魏思穎的婚姻想低都低不了，因為魏文昭不會允許的。

    魏思穎的婚姻將是第一架梯子，把魏家門庭緊緊融入世家貴族。

    想到女兒花瓣一樣美麗的臉龐，青娘心里一痛，默默忍耐過去，繼續(xù)道：“穎兒的美麗聰明擺在那里，你想把她嫁給誰？”

    當(dāng)然是公侯伯爵，皇子親王魏文昭倒沒想，他還不至于賣女兒。再說登高易跌重，他們家目前最重要，是在勛貴中扎根進(jìn)去！

    魏文昭對娶公侯家嬌小姐沒興趣，怕壞了魏家門風(fēng)，因此魏思穎婚嫁竟然至關(guān)重要！

    想到這一點，一陣悚然涼意從后背掠過，魏文昭挺背認(rèn)真起來，示意青娘：“繼續(xù)?！?/br>
    褚青娘繼續(xù)道：“穎兒性子你是知道的，霸道還有點小心眼，就算有嚴(yán)苛嬤嬤教了幾年，也只改了表面。前些日子吃妞兒醋，因為我給妞兒縫了一個沙包；面對呂氏，不愿穿漂亮衣裳，要落呂氏面子。前者是心眼小，后者是眼界窄?！?/br>
    魏文昭皺眉，手指下意識搭在茶盞上慢慢摩挲。

    青娘眉目微微向下，世間只知男孩兒要眼界寬，其實女孩兒更重要，畢竟每一個孩子都是母親親手養(yǎng)大。

    不過這些她并不想同魏文昭講，只講了魏文昭想聽的：“穎兒為人處世不能局限于后宅，必須眼界開闊，才能助力夫家娘家，將魏家一點點帶入勛貴世家。否則……”

    青娘神色平靜，將手中絲帕捋得平平順順，甩了甩搭在膝頭，雙手交疊拎著絲帕，繼續(xù)平淡道：“否則以穎兒聰明美麗，還有霸道和小心眼，將來是會惹下禍端的?！?/br>
    魏文昭驀地收攏手指，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又放松手指。起身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一圈，負(fù)手到窗前看著庭院松柏。

    思穎必然要嫁入公侯之家，必須眼界開闊，眼睛不拘于后宅的嫁入公侯之家。

    第36章

    魏思穎在院子里踱來踱去, 不時焦急的向門外張望, 她知道母親又去找父親了，為著她的事兒。

    雨過天青色的絲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無意識絞緊，天青色絲帕繃的泛白，一截指尖卻一點點泛紫。

    如意看的心疼，剛要提醒小姐, 就看見魏思穎定住了, 一雙眼緊緊盯著院門，連呼吸也不忘了, 企盼、害怕、緊張定格在臉上。

    如意順著魏思穎目光看過去, 看見褚青娘站在門口, 看見她笑容溫和卻有大海般深遠(yuǎn)，看見她……點頭。

    點頭!

    “……”魏思穎愣了下, 歡呼一聲扔掉帕子，飛過去撲到母親懷里：“娘~”

    絲帕在天空舒展，絲滑漂亮的帕子飄呀飄, 天青色底子上鳳凰于飛。

    “你太厲害了~”魏思穎開心的眼角沁出淚花兒。

    “太厲害了~”魏思穎抱著娘, 兩只腳興奮的碎碎跺, 跺的青娘搖搖晃晃。

    青娘笑：“去玩吧, 去河海江湖看一看，停一停。”

    魏思云知道了也想去，可惜他才八歲還得好好讀書，只能纏著青娘許下很多好吃的, 嘟嘟囔囔拿食物慰藉自己空虛的心靈。

    童兒倒無所謂，他只想跟著娘，而且先生講學(xué)很有趣，比阿鳳嬸嬸逛街有趣。

    魏思穎要去懷安，青娘就不會再瞞著她自家生意，看見母親制作的十余本絲綢冊子，每本都有將近兩寸，魏思穎深深的震撼了。

    她把自己去年冬春的衣裙全翻出來，給褚青娘看，把自己知道的都講給母親聽。

    母女倆事事商量，譚蕓芬看的心里高興：“穎姐兒真有心，可是看去年的有什么用?！?/br>
    ‘穎姐兒’是魏思穎讓叫的，這是對母親左膀右臂的尊敬。

    “譚姨這就不懂了”魏思穎從衣料抬頭，揚起下巴驕傲道“去年流行今年就不會流行了，尤其去年越熱的今年越冷，所以織造時得避開那些花色?！?/br>
    褚青娘意外的看了女兒一眼，笑道：“沒想到穎兒倒有一顆經(jīng)商頭腦?！?/br>
    “這就算就經(jīng)商頭腦了，這不是明擺的道理嗎？”魏思穎有些懵，然后立即反應(yīng)過來是自己聰明，纏著褚青娘撒嬌“姨娘快夸我，夸我，我喜歡聽夸獎?！?/br>
    褚青娘被女兒搖的晃來晃去，笑著想了想：“好，聽著啊?！?/br>
    魏思穎不晃了，放下胳膊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瞅著母親，像是等rou骨頭的小奶狗。

    青娘忍住肚里好笑和捉狹，抬手順了順女兒略略凌亂的腮發(fā)，看著女兒明亮的眼睛，因為興奮紅撲撲的臉蛋。

    手撫上穎兒眼邊，溫和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家穎兒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笑的時候像是星星在里邊閃爍。”

    魏思穎笑瞇眼。

    “我家穎兒有一顆長姐的心，對著弟弟們再兇，心里也都是關(guān)愛縱容的?！?/br>
    魏思穎像是泡到了蜜罐里，整個人都甜甜軟軟，靠進(jìn)褚青娘懷里：“娘~”

    青娘輕輕環(huán)著女兒：“我家穎兒聰明的，十八條街的女孩兒都比不上?！?/br>
    這話好像有點不對味，魏思穎心里疑惑，剛要起身就聽母親繼續(xù)溫和平緩道：“聰明又漂亮，跟個小仙女兒似的?！?/br>
    心里像是灑下一把糖霜，魏思穎又美滋滋靠在母親懷里愛嬌：“娘~”

    “這么美麗有聰明的小姑娘，世上真有嗎？讓姨娘看看?！瘪仪嗄锇雅畠簭膽牙飺瞥鰜?，抬起女兒尖俏的下巴頜，“這世上真有這樣美麗聰明的小姑娘嗎？”

    魏思穎對上母親眼睛，仔細(xì)辯了辯，母親這眼神……

    褚青娘一幅‘假惺惺’十分夸張的表情：“世上真有這么聰明漂亮的小姑娘啊~”

    魏思穎終于看清了，什么溫柔慈愛，明明就是捉狹！一跺腳：“娘！”重新扎進(jìn)青娘懷里，嬌嗔，“討厭！”

    嬌嬌嗔嗔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就算看不到，也能想到小女兒嘴邊宜嗔宜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