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卡文迪許實驗室
萊斯特永遠都記得凱思琳跌跌撞撞朝他跑來的畫面。 夜晚視線不明朗,她著急也沒留意腳下,于是就被地上的鋤草刀絆了一交,險些跌倒。他和克萊爾站在燈的一旁,目睹了她這狼狽的模樣。 “怎么了?” “你…你快看這個?!眲P思琳喘著氣,把拆開的信封拿給他看。 萊斯特皺了皺眉,把她拉到燈光下,這才讓他看清了信封上的火漆印,“這不是劍橋大學寄來的信嗎?你慌張什么?” 凱思琳搖了搖頭,她沒有力氣解釋,直接把那封信遞了給他。萊斯特一行行掃過那些文字,讀到某個位置時,他愣了一下,慢慢睜大雙眼。 “萊斯特哥哥?”克萊爾小聲地問,攥緊他的手。 萊斯特沒有回應她,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半個字,然后,他便像著了魔一般,邊讀著信,邊牽著她走回屋內(nèi)。 凱思琳把克萊爾帶回房間哄她睡覺,待她睡著后,凱思琳回到大廳,急忙問:“我現(xiàn)在面對一個很嚴峻的問題,我該怎么辦?去還是不去?” “凱思琳,我們先不討論去不去的問題,你得知道,卡文迪許實驗室很少很少,幾乎未曾對外邀請科學家進去做研究?!比R斯特一只手搭著椅背,祖母綠的瞳孔直勾勾地看著她,“況且你還不算是一個科學家?!?/br> 凱思琳咬了咬嘴唇,此時的心情十分復雜,過度的驚喜已變成一種恐懼,她知道這恐懼是來源于對自己的不信任。 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解開世界上所有的難題,她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會犯錯,更何況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夠聰明夠勇敢就能解決的。她只能不斷嘗試,不斷竭盡全力,當這個世界存有太多不確定數(shù)時,“盡力”已經(jīng)是一件很偉大的事了。 凱思琳從小就知道自己和身邊的人不一樣,走路都高高地揚起下巴,因自己的不平凡而感到優(yōu)越,一股深到骨子里的傲氣就是在那時候產(chǎn)生的。那時,她作為天文學的天才才剛開始嶄露頭角,還沒嘗到不平凡帶來的孤獨,感受活在別人期望里的壓力。 那時天真快活的她,還不知道“擔心”二字怎么寫,不知道等她長大后,會面對很多人生的交叉路口,一旦走錯了就會萬劫不復。要謹慎做每一個決定,還要提防盤旋在上空的禿鷹。 這些道理都要在成長路上慢慢摸索,可命運有時就是那么殘忍,她人生第一次的巔峰和崩落,幾個足以影響將來的重大決定,不偏不倚,都在她十四歲那年同時出現(xiàn)了。 尚未佩妥劍,轉(zhuǎn)眼便江湖,當世界不停催促著你快點長大,你不得不長大。此時,面對重大決定的她,頭腦一片混亂。 萊斯特看不下去,抓著她的肩頭晃了晃,試圖把她搖醒,“嘿,清醒點,這需要你自己去做決定,我們的意見你只能當參考,畢竟,未來是你自己的?!?/br> 見凱思琳依然愣愣的,他眼里閃過一絲擔憂,繼續(xù)說下去:“要不然,你先和爸媽還有多恩教授商量,過幾天再做決定?” “謝謝你萊斯特,我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眲P思琳冷靜地開口,聲音毫無起伏。 她的內(nèi)心剛經(jīng)歷了一番劇烈的拉扯,才掙脫一個難纏的網(wǎng),她嘗試列出各種可能性,謹慎地思考,而最后,在簡單和困難之間,她選擇了困難,“我會去?!?/br> —— 圖書館里安靜得只剩下翻動紙張的聲音。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夠一本她壓根就夠不到的書,在她惱怒又不知所措的同時,一只手越過她的頭頂,細長的手指輕輕把書扣了出來。 “嘿!拿到了?!?/br> 凱思琳頓時松了口氣,感激地說:“丹尼爾,謝謝你。” “不客氣不客氣?!毖矍暗暮诎l(fā)男孩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你應該讓詹金斯教授向?qū)W校申請,在圖書館里多放條梯子。” 她無奈地聳聳肩,“看來只能這樣了?!?/br> 兩人還在繼續(xù)說著話,佇在書架前許久,惹得不少經(jīng)過的人好奇觀望。 “杰瑞,那邊那個女孩是哪個學院的?以前沒見過?!币粋€金發(fā),戴著圓框眼鏡的男生捧著一本參考書回來,往書架那邊偏了偏腦袋。 坐在對面的人抬起眼,他身材瘦削,棕色的頭發(fā)略有些凌亂。他目光往那個方向望去,然后繼續(xù)看回手里的書,聲音平淡地說:“她不是這里的學生,看到她袍子上那個徽章了沒?她是卡文迪許邀請的科學家?!?/br> “什么?”金發(fā)男生低著聲音喊道,“完全看不出來,而且還這么年輕?!?/br> “別光顧著驚嘆,你那關(guān)于百年戰(zhàn)爭的論文寫到哪里了?” 丹尼爾一只手撐在書架上說:“晚上記得去天文塔,我們要研究金星運行軌道的演變?!?/br> 然后他瞥了眼她手里那本關(guān)于金星的論文集,嘆了口氣,眼角卻是笑著的,“希望你能在11點前準備好資料,祝你好運,晚上見!” “晚上見!” 凱思琳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她在心里不服氣地想:有這么看不起人的嗎?什么11點前,頂多6點就能搞定了好嗎! 傍晚又下起了濛濛細雨,雨點密密匝匝,無聲地落在草地上,劍橋大學哥特式的塔樓尖頂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凱思琳剛從圖書館出來,看見眼前的雨景心里很是不愉快,她沒有帶傘的習慣,現(xiàn)在只能在走廊上等雨停了。 她站在拱形的柱廊前,戴上袍子的兜帽。天空灰沉沉的,白霧四處蔓延,她的身邊不斷有人經(jīng)過,他們踏進走廊后便連忙收起黑色的雨傘,暗暗抱怨這該死的天氣。 雨水透過鏤空的窗戶飛濺進來,而其中的一個窗戶,生機盎然的植物從外蔓延進來,此刻葉子正不斷承受雨滴的重量,雨滴滑落下來,葉子輕顫。 她看著這好像不打算停下來的雨幕,想起了一個月前發(fā)生的事。 當凱思琳說她準備去卡文迪許實驗室做研究時,大家的反應都跟剛收到信的自己一模一樣。但之后的幾天,便陸陸續(xù)續(xù)收到表達祝福的來信。 她每一封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其中寫得最冗長的是黛西和梅勒妮,最認真的是多恩教授和弗蘭斯蒂德先生,最感動的是安德烈婭姑姑和菲麗希緹。 她把黛西和梅勒妮那寫得密密麻麻的信折好,塞回信封,連同其他信一起放進書桌右邊第一個抽屜里,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漏掉了一封。 她把那個象牙白的信封翻過來看了看,是夏爾寄的。 may the road rise to meet you, may the wind be ever at your back. may the sun shine warm upon your face, and the rains fall soft upon your fields. and until we meet again, may god hold you in the palm of his hand. ciel phantomhive 她讀完這幾行字后,心里無端泛起一絲絲苦澀和甜蜜,又再讀了一次,嘴角揚起一個淡淡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放進抽屜,抽出一張潔白的信紙,準備寫回信。 她想再見他一次。 —— “我說過,我有很多事情要忙?!?/br> “沒關(guān)系,你忙你的,我不會打擾你?!?/br> 凱思琳靜靜看著夏爾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不知不覺一小時過去了。時間是相對的,對他來說工作一小時的感覺像十分鐘,可是時間在她身邊流逝地十分緩慢,因為他不跟自己說話的每一分鐘都很難熬。 又過了很久之后,她打起了呵欠,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筆記本,無聊地翻看著。 里面用藍色的墨水寫滿了法文,零零散散的,每頁都不像是一個完整的篇章,反倒像是想到什么寫什么的隨筆集。 凱思琳決心去sao擾他,隨便翻到一頁,指著其中的一句問:“這是什么意思?” 夏爾抬起頭瞥了一眼,又看回手中的文件,“l(fā)a vie est trop courte pour s'habiller triste. 意思是生命太短,沒有時間去悲傷。” “哦,”她點了點頭,“那這個呢?” “sain de sau. 安然無恙?!?/br> 她翻到了下一頁,問:“這句又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她手指指的墨藍色詩句,愣了一下,目光久久盯著那簡短的文字,沒有說話。 “嗯?你怎么了?” “ne me quitte pas.”他靜靜地開口,“意思是不要離開我?!?/br> 說完,他望著她的眼睛,又一次重復道:“不要離開我?!?/br> 陽光從身后的玻璃窗照進來,落日的金輝灑在他的臉上,見光的塵粒在他們之間旋轉(zhuǎn)飛舞,那場景如泛黃的舊照片,時間在他們之間定格了。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令她有一秒覺得可以一直這么望著他的眼睛,直到生命徹底燃燒殆盡、瓦解、紛飛如宇宙間的塵埃。 她呆了好幾秒,然后笑了笑,天真地說:“知道了?!?/br> 直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凡多姆公司的財政報告才全都檢閱完畢,夏爾在右下角刷地一下簽了個名,然后往后一仰,靠在柔軟的椅背上。 轉(zhuǎn)眼看見凱思琳熟睡的臉,她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嘴角無意識地上揚,似乎是做了個美夢。 他笑了笑,然后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順手摸過她手邊的筆記本,翻開空白的一頁,拿起羽毛筆往墨水上蘸了蘸,寫上幾個娟秀的圓體字: je t'aimais, je t'aime et je t'aimerai. 寫完后,他拿起本子瞧了瞧,夕陽照在還沒干透的墨水上,閃著淡淡的微光。他小聲地讀著這句子,然后合上筆記本,伏在桌上閉起雙眼,在暮色中緩緩入睡。 我曾經(jīng)愛你,現(xiàn)在愛你,將來依舊愛你。 天空由甜美的淺紫慢慢轉(zhuǎn)變?yōu)橛纳畹恼克{,再后來,夜色逐漸濃厚,吞噬了天邊的色彩,天空垂下了厚重的黑色幕布。 他們兩個走在花園蜿蜒的鵝卵石小徑上,空氣里彌漫玫瑰花盛開的芬芳,在微涼的夜里,給人一種暈乎乎的曖昧錯覺。 凱思琳望著燦爛星空說:“你上次說給我的書,我看了?!?/br> 夏爾應答了一聲,她繼續(xù)說道:“我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有趣的理論。 “是什么呢?” “時空旅行。”她回答,“這在他們的世界是可行的。” “你的意思是,人可以回到過去?” “理論上是這樣的,不過有個條件,需要一件很特別的東西,不過我不覺得我可以找到。” “所以我只能走科學的路,可能需要很多時間,等我把原理弄懂了,并且研究出那個方法,”她突然停下,祖母綠的眼眸真切地望著他,“告訴我,你最想回到哪個時空,我?guī)慊厝??!?/br> 說完后她笑了笑,繼續(xù)往前走。 夏爾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身上的筋骨被凍結(jié)似的,微微張大了口,什么也說不出來。 “嗯?你怎么了?”走了一會兒后,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沒有跟上來,她轉(zhuǎn)過身,不解地看著他反常的舉動。 “凱思琳,我問你一個問題,”他的聲音沉沉的,如同一顆石頭慢慢墜入深海,“如果有一天,我變得不再是你認識的我,你還會不會——” “等等!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凱思琳快步走到他面前,卻無意間瞥見他眼底翻騰不息的情感波瀾,一雙蔚藍色眼睛里流動絲絲的悲傷,一層薄薄的脆弱在上浮動。她望著這樣的眼睛,頓時鼻酸。 她親眼看見一個那么傲慢的人,一個如同君主,居高臨下俯視整個世界的人,露出這種悲傷的表情,那是多么令人心碎的畫面。此時的他更像一只受傷的小貓,在寒夜里瑟瑟發(fā)抖,他需要有一個人帶他回家。 一瞬間,她覺得他可能有太多居心不忍,太多無可奈何,他太累了,真的。小小年紀就失去父母,迫不得已過早繼承家業(yè),不管他的高傲堅強是真的也好,是裝的也好,他都活得太累了。 “我是說…”夏爾輕笑了聲,打破沉默,“如果你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根本是一個謊言,你所認為的“真實”其實是虛假的,大家都騙了你,當你發(fā)現(xiàn)世界上沒有你可以相信的人時,你會害怕嗎?” 凱思琳平靜地聽他講完,然后二話不說抱住了他,他感到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但聲音卻無比堅定,“我不怕,只要你相信我就夠了?!?/br> “i will take you home. ” 他心里最后一道堡壘崩塌了,那些細膩的東西裸露在空氣中,不知多久以來,他第一次有想哭的沖動。 她不是陽光,是月光。是當你在漆黑的森林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永無天日,日子一天天過去,仍然找不到出口,甚至連自己進入森林的目的都忘了。無意間仰頭,皎潔清冷的弦月就在頭頂,溫柔的月光包裹著你,告訴你無須害怕。 那一瞬間,足以令人熱淚盈眶。 夏爾會一直記得,曾有個自命不凡、執(zhí)拗又天真的天才夸下??谡f能夠帶他回家。 僵硬的手慢慢往上移,環(huán)抱住她的背,顫抖地再摟緊了點。她的發(fā)絲撓得鼻尖癢癢的,鼻腔里充斥著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溫柔動人。 許久后,緩緩地開口,像夢囈一般輕盈:“好?!?/br> 這里荒蕪寸草不生,后來你來這里走一遭,奇跡般萬物生長,這里是我的心。 ※※※※※※※※※※※※※※※※※※※※ ‘may the road rise up to meet you’ 是經(jīng)典的愛爾蘭的祝福,常用于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