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篇
已經入秋,東越依舊炎熱如夏日,街上行人多撐傘遮陽。 李衡出門走上一小會兒,薄汗涔涔。忽瞧見街旁沿河的柳樹下有一鬢發(fā)花白的古稀老者,面前擺著一盤殘局,其對面草席上盤腿坐著一位年約二十七八的年輕男子,一身牙色長衫,俊逸如清風朗月,氣度風.流,手中折扇抵在下巴上,對著棋局苦思冥想。 不遠處一株垂柳下躲著幾位姑娘,團扇遮面,半羞半喜的偷偷瞧著男子,相互竊竊私語淺笑,眼睛里閃著激動癡迷的光。 李衡想,這樣容貌的公子,宛姑娘瞧見了,估計要盯著看上三天三夜的吧? 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走到跟前看向棋盤,一眼看出來這是前朝一位民間棋癡留下來的殘局。少年時跟著洛王學棋,有段時間比較喜歡琢磨這些所謂的“殘局”,而面前這一殘局,他一直未解。 如今再遇到,不自覺的重新思考起來。 盤膝而坐的男子試了幾次,最后都再次的被逼上死路。 “算了,我是沒這能耐。”半個時辰后,男子起身,瞧見一側木墩上神情專注的李衡,笑問,“公子可有破解之法?” 李衡起身微微欠身:“在下棋藝不精,苦思不得其解?!?/br> 男子朝他打量一眼,正瞧見他左腕上一串姑娘家佩戴的紅石手鏈,低笑了聲。 李衡忽覺尷尬,松了松袖子遮住。 男子轉而對老者道:“老先生,若是晚輩有解局之術,當如何再尋得老先生?” 老者捋了捋胡子,瞇著眼道:“老朽會在此處留足三個月,公子若有解法,隨時可來尋老朽?!?/br> 男子拱手一禮,轉身翩然離去,并順勢朝一旁的姑娘點頭微笑,幾位姑娘歡喜雀躍,如獲珍寶。 男子走后,幾位姑娘又盯上李衡,李衡很不喜歡被一群姑娘這樣看著,帶著池淵匆匆離去。 晌午時分,陽光正烈,他隨便找了家茶樓,剛準備進門,忽然沖過來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蓬頭垢面,一身臟污,身上還有多日未清洗的酸臭味。 男孩手中端著一個落滿塵土破了邊的碗,可憐兮兮的看著他,聲音沙啞的哀求:“公子,賞點吃得吧?!币浑p手黝黑,只剩皮包骨頭。 東越都城最繁華的街道上,還有如此可憐乞討的孩子,李衡不由幾分感慨,示意池淵打賞,徑自朝茶樓去。 剛轉身,余光瞥見一抹牙色,回頭看去,正是剛剛遇到那位解殘局的年輕公子。 他折扇遮陽笑著朝這邊走來,目光卻落在乞兒身上,到了跟前,用折扇勾起乞兒的下巴,仔細瞧了瞧。 乞兒嚇得忙退了兩步跌坐在墻邊,慌亂的爬起身就要跑,男子迅速移開兩步,一把抓住乞兒的肩頭,然后迅速的在他身上抓了幾下,乞兒慘叫跌在地上,嚇得抖如篩糠。 雙目恐懼而疑惑的看著面前的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么,頭拼命的搖著:“別殺我,別殺我。” 男子伸手再去抓乞兒的肩頭,池淵立即的出手擋下他。 “這位公子,不過一個街頭乞兒,你何故如此凌.辱?!?/br> 周圍也湊過來看熱鬧的人,有人暗暗指點。 男子渾不在意,瞥了眼池淵和茶樓門前的李衡,回頭笑著對乞兒道:“我不殺你,若你想以后有吃有喝有穿,不再沿街乞討,活得像個人,在這兒等我,一個時辰后你若還在,我就帶你走?!闭f完丟了一塊碎銀子到他懷中,“若你不愿,這是賞你的,去買點吃的吧!” 說完便朝茶樓走,經過李衡身前,笑著道:“這么巧,一起喝杯茶吧!” 李衡禮貌的笑了下,再看那乞兒,雖然剛剛慘叫此刻卻好好的站起身來,他再回憶男子剛剛他在乞兒身上抓的那幾下手法,才意識到男子原來是在摸骨。 不由對此人好奇,一個上午兩次相遇,似乎也太過巧合。 兩人進了茶樓在臨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三面屏風相隔,相對私密一些。 李衡朝窗外看了眼,那乞兒已經抱著碗朝街尾跑去。 “他會回來的?!蹦凶有χ畔抡凵?,端起茶盞喝了幾口解渴。 李衡回頭意外的瞥見了面前公子左袖中露出的一點殷紅之色,細瞧是如血的紅石,顏色、材質、光澤與自己手腕上的紅石手鏈一模一樣,只是對方的每一顆紅石明顯大一圈,更適合男兒。 兩條手鏈明顯是一對。 對方早知他身份,兩次巧遇應該是刻意。 自枯朽谷將宛葭月的消息傳回去也過去半個多月了,枯朽谷的人也的確該來了。 面前人想必是與宛葭月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之人。 她喜歡看俊美的兒郎,面前公子也正滿足了她的期望。 想到這他心中堵的有些想發(fā)瘋,左手不由得攥緊,恨不得立即扯掉那串手鏈。 “未請教公子貴姓。”他克制內心洶涌的情緒,裝作若無其事。 “免貴姓喻,不言而喻之喻?!?/br> 不言而喻?一對紅石手鏈,兩人關系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喻公子,想必在下也無須自我介紹了。” 喻暮商笑著挑了下眉,直言:“李公子,幸會。早聽聞過李公子諸多事跡,一直很感興趣,本想和李公子做一回生意,卻不想最后生意做到了李公子的頭上。若非宛宛的緣故,我想李公子應該也沒機會坐在這里了?!?/br> “她素來任性,若是得罪過李公子,如今也算扯平了?!?/br> 李衡不禁心中冷笑,兩個人說的話都一樣。 但話已至此,他也無甚好說的,彼此本就是敵對的狀態(tài),太多的話語似乎沒有太多意義,宛葭月離開后,他們就會再次的來刺殺,到時必是你死我活。如今越客氣最后越諷刺。 他沉默的喝茶吃著點心,望著栗城街上往來的車馬人群。 喻暮商一只胳肘搭在窗框上,身子斜靠,看似懶散的吃著東西吹風,眼睛卻如隼鷹炯炯有神的打量周圍的一切。 片刻他收回目光,自嘲道:“難怪他們至今未得手,殺你的確不容易?!?/br> 李衡朝周圍看了眼,笑問:“喻公子看出了多少?” “這條街上,除了我枯朽谷的人外,還隱藏了六路人,三路應該是保護你的;兩路是打探跟蹤,沒有動手之意;還有一路充滿殺氣,幸而他們沒出手,否則必死無疑?!?/br> 李衡被他的話驚住。他雖然知道有人跟蹤,但是只察覺到了三路人,加上可能的猜測,最多也不過四五路人罷了。而對方不過是看了這么一會兒竟然瞧出了除枯朽谷外六路人來,且分的清楚敵友。 喻暮商見他如此反應,笑道:“殺手自然要找準最佳一擊致命的時機,并且全身而退?!?/br> “那在下真慶幸之前負責刺殺的不是喻公子,否則在下根本活不到栗城。” “也未必。”喻暮商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兩人的關系談論起這個話題太過怪異,彼此也都適可而止。 片刻,李衡瞥見窗外街上剛剛那個離開的乞兒此時又端著破碗回來,抬頭朝茶樓看了眼,正瞧見窗口處的兩人,咧著嘴笑了,然后跑到墻跟前蹲著。 喻暮商站起身道:“李公子,先告辭了?!鞭D身下樓去。 李衡順著窗口望去,那乞兒見到喻暮商出門撲到跟前,跪下叩了頭,喻暮商笑著用折扇敲了下乞兒的頭說了句什么,轉身朝街道另一頭走去,那乞兒立即起身跟了過去。 直到兩人消失在人群中,李衡才收回視線,情緒復雜,平靜了許久才起身離開。 回到客棧已經申末酉初,剛進門瞧見了那個乞兒,已經洗漱干凈,換上整潔的單衣,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前狼吞虎咽的吃著東西。臉頰瘦削,小鼻子小嘴巴,一雙眼睛很大,如今洗凈臉蛋,模樣倒是不錯,再能稍稍胖一些就更加的秀美。 難怪這一路上遇到的枯朽谷殺手均是樣貌上乘,原來如此。 經過宛葭月的房間,房門緊閉,里面靜悄無聲,想她必然是在喻公子處,心里不是滋味。看了眼左腕上的紅石手鏈,覺得別扭,取下來遞給了一旁的池淵:“還回去。”徑直回自己的房間。 此時客棧后院臨湖繁星閣。 宛葭月靠著廊柱坐在二樓欄桿上,抱著懷里一盤葡萄在吃,目光一會兒看看繁星閣外的湖面風光,一會兒回頭看看閣內圓桌邊沉著一張冷臉的喻暮商。 鴉青和赭檀立在一側大氣不敢喘,這兩個人見面吵了幾句,然后都氣了起來,已經這樣僵持半個時辰了。再這么堅持下去,他們懷疑自己要石化了。 宛葭月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吃著,并且道:“鴉青,這客棧的葡萄真甜,讓伙計再多送點過來?!?/br> 喻暮商知她是故意氣他,沉聲吩咐:“鴉青,傳令下去,明早啟程回谷,留下一半人給朱絳,限他半個月內把李衡這樁生意了了?!?/br> 鴉青愣住,朝宛葭月看了眼,這大半個月,他可是全看在眼里,小姐對李衡絕不是簡單喜歡他的長相,也不是她所謂的還一份恩情,她多少是動了心的。 宛葭月果然聞言就從欄桿上跳下來,走到桌邊將葡萄盤朝喻暮商面前一丟,冷聲問:“不殺行不行?” “你說行不行?”喻暮商生氣的斥責。 “行!”宛葭月很一本正經、理所當然的回答。 喻暮商生生被她氣笑了。 宛葭月也傻笑了兩聲:“谷中又不差這一單生意,而且這單生意還這么難做。” “若不是你,生意早就完了?!庇髂荷萄鹋逃?。 “爹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何況救命之恩?沒有他,你就見不到你這個漂亮、溫柔、可愛又討人喜歡的meimei了,你應該謝李公子才是?!?/br> 喻暮商哭笑不得:“爹還說沒有任何恩情能壓人一輩子,你怎么不記得?” 宛葭月眨了眨眼搖搖頭理直氣壯道:“爹沒說過?!本玖祟w葡萄又塞進嘴里。 喻暮商干氣卻拿她沒辦法。 “谷中規(guī)矩但凡接下生意,買主不放棄,獵物必殺。這也是枯朽谷生存之本,不能改。你說不殺就不殺?” “我……”宛葭月知道自己這個要求壞了規(guī)矩,但事到臨頭,她舍不得那個人死,更不想他死在枯朽谷的手中。 喻暮商瞧她失落沮喪模樣,不免心疼,若李衡真的死了,她這輩子都會念念不忘,心中難安。 他深深知道這種滋味多么折磨人。 “我想辦法?!彼詈笕崧曂讌f(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