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華陽
馬車緩緩駛離屏州城,李衡掀起車簾望著車窗外。 已經(jīng)入秋,遠處農(nóng)田卻荒蕪一片,往年這個時節(jié)豆苗深深,再過月余便可收成。今年因為戰(zhàn)爭離亂,不僅夏收耽擱,秋季莊稼也荒了,百姓一年收成全無,接下來只能靠著朝廷的救濟。 他心中長長嘆息,朝廷救濟必定有限,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飽受饑餓離苦,百姓不安不寧,大周又怎能安寧?怎能昌泰? “哥,朝廷會免了這些百姓的賦稅徭役嗎?”見到路旁一個婦人攜老扶幼朝屏州城去,顧小寒問。 李衡望著婦人身邊孩子可憐兮兮的眼神,心中惻隱,屏州青壯年留下守城,死傷無數(shù),他們或許已成孤兒。 半晌他回道:“應(yīng)該會!” 回頭見到宛葭月趴在車窗上望著另一側(cè),呆呆的一句話不說,沒了之前的鬧騰。自從那日見到長平侯后,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安慰她許多次,也只是當(dāng)時心情好些,過后又是這般。 她心中還是放不下。 “葭月,回了京城去見一見他。” 宛葭月呆趴了須臾,回頭看他,吐了口氣:“我哥在華陽,他應(yīng)該不會讓我見?!?/br> “喻公子怎么跑華陽了?”顧小寒立即不悅地皺眉表示不滿,“他到哪兒哪兒就死人,到華陽干什么?殺誰啊?又來禍害大周?天下都被他禍害幾遍了?!?/br> “小寒!”李衡斥了句。 顧小寒冷哼一聲:“哥,你別忘了,最初枯朽谷也追殺過你,你還差點死在了他們手上呢!” “行了,別多嘴。” “哼!”顧小寒氣惱地推開車門出去。 宛葭月對李衡解釋:“我哥不是去殺人,他只是想見我?!?/br> “嗯?!崩詈庖餐嫘Φ溃按笾墁F(xiàn)在也沒有生意可做?!?/br> * 清早陽光帶著秋日的涼意,車隊駛?cè)肴A陽城。早市剛開始,街道上車馬熙攘,車隊行得緩慢。望著車窗外熟悉的一切,李衡心中不由感嘆:終是回來了! 時隔一年多,卻好似相隔了十年之久。 車馬在曲府停下來,李衡下了馬車,曲九復(fù)走過來玩笑道:“陛下仁德,沒有將我府宅給查封了,與其住在朝廷安排的泰平館,倒不如住在我府上。” 殷柯提醒:“泰平館的確不及此處,只是李公子若是居住曲府,難免要留下將士守衛(wèi)曲府?!?/br> 所謂的守衛(wèi)就是監(jiān)視罷了,李衡笑道:“也好,我還真擔(dān)心這曲府不安全呢!”說著先一步朝大門走去。 殷柯安排好了一切回去復(fù)命。 接下來冷清了一年多的曲府奇跡般的門庭若市,每日各種借口送拜帖的人一波接一波,三省六部九卿的官員幾乎來了大半,其中不乏曾是陳王的人。 朝中的形勢李衡不去打聽從這些官員狀態(tài)也能知道的詳盡。 鄭國公、長平侯等武將和朝中的一批老臣新貴紛紛上書陳述廢太子這一年的功績,尤其是此次對白狄之戰(zhàn),居功甚偉。并為廢太子喊冤,要求徹查去年東宮謀反一案。形勢逼人。 陳王、魏丞相等人終是抗不過這些老臣,周皇也被迫無奈宣召李衡。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李衡下馬車后,曲九復(fù)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囑咐:“你要多加小心?!?/br> 李衡自嘲一笑:“小心能管用嗎?”以前他何曾不小心,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八年,最后還是落了被廢的結(jié)局。 曲九復(fù)擔(dān)憂地看著他。 李衡捶了下他胸膛貼近他身側(cè)玩笑道:“陛下被朝臣逼迫,現(xiàn)在滿肚子怒火,不過是召我到跟前斥罵一頓出出氣罷了,難道還能將我殺了不成?” “你以為陛下不敢?”曲九復(fù)怒瞪他,什么時候還開這種玩笑。 “敢啊!”李衡笑道,“只是陛下不會將我召進宮明著殺,否則去年就已經(jīng)明旨將我賜死了。所以你放心,我進的了宮門也出得來?!?/br> 曲九復(fù)想到陛下的顧忌,稍稍心安。 顧小寒和駱翼幾人同樣心中擔(dān)憂,李衡寬慰他們兩句。 一位御前傳旨的閻公公上前,朝兩人作揖:“李公子請移步輦車吧?!?/br> 李衡瞥了眼一旁侍候的人車,微笑道:“我還是一步一步走去吧?!闭f著已邁了步子。 閻公公不敢多勸,帶著眾人緊跟其后。 臨德殿是周皇李契批閱奏章私下召見臣子議政之處。李衡抬頭看了眼大開的殿門,一步步走上石階。殿門前內(nèi)侍立即進去稟報,須臾身邊的閻公公領(lǐng)著他進去。 內(nèi)殿中,御案后周皇斜靠在矮榻的軟枕上,半睜著眼,神色頹靡,相較去年他離開之時清減一些,一身玄色龍袍襯的人更加萎靡不振。 李衡頓了下步子,微微理了理衣冠才跟著閻公公進去,在殿中間撩衣俯身下拜。 “草民李衡拜見陛下,陛下萬壽?!?/br> 李契在身邊高公公攙扶下坐起身,打量御案前的年輕人,一身青色布衣,未有戴冠,只是一條發(fā)帶一支木簪簡單的將發(fā)挽起。俯首不見其面,但身形比去年離京之時瘦了一大圈,聲音卻依舊那般不卑不亢。 他忽而想到了九年前在奚州見到他時,他便是這樣的一身裝扮,像個普通小戶之子。他清晰記得那時候他的眼神,乍看之下溫和清澈,細看卻深不見底,讓他不喜。 他給高公公使個眼色,高公公揮手命退殿內(nèi)伺候的宮人。 “朕還是小瞧了你,這一年多你攪的東越、南楚不安,攪的大周朝堂不安,更攪得朕不安?!焙竺嬉痪鋷е瓪?。 李衡頓首:“草民不敢?!?/br> “你還有何事不敢?逼君逼父,你是否要再策劃一場南楚那樣的宮變,弒君奪位!”李契聲呵斥。 李衡再次伏首:“草民萬死不敢,陛下明鑒。” “不敢?這都是什么?”李契抓起御案上的折子朝李衡砸去。 李衡直了直身子,撿起手邊的折子,是長平侯為他表功并請求重審去年東宮一案的折子。他又撿起另一本是陰安王的折子,亦是如此,旁邊散落的還有鄭國公,晏濟將軍,工部尚書,翰林太傅等人。 這些他早已知曉,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有從龍之功的老臣,亦或是不涉及黨爭只效忠陛下的臣子。如今這些人來為他求情,陛下忽然之間猶如眾叛親離,怎可能不動怒,如今這般怒火已經(jīng)是很克制。 他放下折子,俯身回道:“草民不知?!?/br> “你還和朕裝糊涂!”李契憤怒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的桌面嗡嗡,自己也氣得連咳好幾聲。高公公立即上前幫他順氣,勸著息怒。 李衡回道:“草民的確不知諸位大人會上書請求重審東宮一案?!?/br> 李契胸口劇烈起伏,強行壓制怒火。 不知朝臣上書請求重審東宮一案,便是早知朝臣為其表功,為其求情。甚至這些老臣所作所為都是他早就算計好的。東越,南楚,西北,北境,屏州,大周四境統(tǒng)帥,朝中老臣新貴,均上書表其功績。這一年多他無形中一步步的籠絡(luò)朝中眾臣之心。 在朝之時他從不動這些老臣半分心思,離朝被貶竟然有這等能耐,李契生出幾分后悔和畏懼。面前這個兒子,較之洛王更甚。洛王他尚能控幾分,而面前這個兒子完全脫離他的控制。 “你心中也想重審!”他怒吼。 李衡直起身,抬首望著御案后周皇怒不可遏的神色,沉聲道:“草民含冤受屈,心中想重審有何不可?” “朕不準(zhǔn)!” “陛下不準(zhǔn),因為陛下知道草民冤屈,知道主謀是誰,陛下不敢。” “你——放肆!”李契被這一句話徹底激怒,將面前御案掀翻,沖到李衡跟前揚手狠狠一耳光,聲音在內(nèi)殿回想。李契猶不解恨,當(dāng)胸一腳狠踹。 周皇本是南征北戰(zhàn)武將,雖然身居高位多年,拳腳功夫未底子還在,這一腳讓李衡吃痛,尚未痊愈的內(nèi)傷再次受創(chuàng),跌在地上,強忍著低低咳了兩聲。 李契欲再踹高公公立即撲到跟前攔下求道:“陛下息怒,不可??!” 李契怒火未發(fā)泄完,目光掃到旁邊的花幾,一把將花瓶打落,碎瓷片迸濺到處都是,一連串的動作太猛,加之怒火中燒,氣的咳喘一陣,被高公公攙扶回榻上半靠著。 李衡咽下口中的腥澀,復(fù)跪直身子。 語氣悲涼失望:“陛下,李衡于東宮八載,從未動過一絲反心,可八載來李衡卻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為了陛下想要的平衡,明知道是陷阱卻不得不跳。程準(zhǔn),趙申,楊冶,賈匡哪一件不是陳王和魏丞相設(shè)的局?就連去年東宮一案,李衡卻也不得不踏進去?!?/br> “草民本以為陛下想除掉的只是草民一人,被貶被廢即便被賜死,草民都認(rèn)了。草民未想到陛下竟如此容不下東宮,滅池侯滿門,將東宮一脈斬盡。他們俱是忠臣良將,俱為大周嘔心瀝血。若他們尚在,東越何敢屯兵西北,南楚何敢有北渡楚江之心,白狄又何敢南下一步?大周何至于受戰(zhàn)亂之苦?” 李契被氣得渾身發(fā)抖,喝罵:“放肆!” 他冷笑聲,掃了眼周圍灑落的折子:“沒有東宮一脈又如何?陛下現(xiàn)在是要將這些老臣都斬了嗎?”他隨手拿起幾本奏折,譏誚地冷笑幾聲,“若陛下真的敢斬,即便李衡不想反,他們也會逼李衡反?!?/br> “李衡你——”李契憤怒氣血不順咳喘連連。 高公公聽到這兒嚇的渾身冒冷汗,不敢插嘴一個字,一個勁地給李契順氣。 李衡見李契被氣得太過,未再言。李契緩了半晌才緩過來,怒氣稍稍消了一些,擺手讓高公公退下。 高公公擔(dān)憂的朝兩人望了眼,見氣氛緩和不再劍拔弩張,提著小心退了出去。 兩人相對許久,李契死死地瞪著殿中間跪著的人,一側(cè)臉頰紅腫,嘴角一絲血跡,唇緊緊抿著,眉眼微垂,但滿臉卻都寫著不屈。 他此時也冷靜許多。今日召李衡入宮他料到這個兒子不會屈服。卻沒料到他敢說謀反這等話來。 即使不說,他現(xiàn)在所作所為不也正是變相謀反嗎? “你就如此逼迫君父?” 李衡依舊垂著目光,并不答話,默認(rèn)。 李契輕咳一聲,有些力不從心。 “你想要如何?”聲音也低沉下去。 李衡咽了咽喉嚨半晌才抬眸望著李契,聲音沉重:“李衡想要大周四海升平,萬民安樂,四鄰來朝?!币蛔忠痪鋽S地有聲。 李契身子頹了下去,最終想要還是大周。 殿內(nèi)靜得出奇,殿外亦沒有絲毫動靜,一切都仿佛靜止。兩人都面沉如水,似乎都在思索什么。 許久,李契沮喪落寞地道:“這么多年,你何曾像一個兒子,心存半分孝道。” 李衡微怔,望著李契,這一瞬他發(fā)現(xiàn)面前之人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老了,目光中不再有帝王地凌厲威嚴(yán),更像一位孤獨的老父親,懷揣著滿腹的心事想要說給兒女們聽,卻不知道從哪句說起。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陛下,心生幾分不忍之念,語氣也柔和幾分。 “是陛下從未將李衡視為子,未滿周歲便丟給洛王,十六之齡方接回,卻要李衡以臣子的身份來制衡魏相,平衡大周朝堂勢力。陛下當(dāng)年為李衡改賜名衡,想必也是此意。陛下只教李衡如何做一個臣?!?/br> 李契無言,暗暗輕嘆。 內(nèi)殿中再次陷入安靜,榻上之人身形頹喪,面容愁苦,微微垂著目光望著腳下翻倒的御案和凌亂的文墨折子。 片刻后,他開口,聲音蒼老:“衍兒無論如何是你手足?!?/br> 李衡聞言心沉了沉,陛下已經(jīng)妥協(xié),做了決定,但事到如今還是偏袒李衍。李衍可以陷害于他,可以買兇殺他,卻要求他不動李衍。 望著榻上之人,心中最后一點父子之情被泯滅。 重新拾起身邊的折子,一本一本的整理整齊疊成一摞。起身走到御案前,扶起御案,將折子放在御案之上,把御批朱筆放在一側(cè)。 “決定陳王如何的是陛下?!?/br> 李契掃了眼一摞折子,再望向李衡,心頭的希望被澆滅。 “陛下政務(wù)繁忙,草民不敢攪擾,草民告退?!崩詈鈱︺墩莸睦钇跎钌钭饕?,退了兩步轉(zhuǎn)身離去。 李契回過神思李衡已經(jīng)走到內(nèi)殿門檻處,身影單薄清瘦,步履緩慢而沉重,卻很冰冷決絕。 “你那么像他,讓朕如何視你如子?!甭曇舯瘺鰺o奈。 李衡跨出臨德殿,長長地舒了口氣,殿前的高公公瞧了他一眼,吩咐閻公公送他出宮后,立即進殿伺候。 閻公公垂首低眉走上前來,這半天殿內(nèi)的情況他在外面也模糊聽了幾句,能夠惹陛下盛怒卻不加治罪也是第一人。最近朝中形勢他也聽了一耳朵,連陛下都將其無可奈何,哪容他半分怠慢。 宮門外曲九復(fù)和顧小寒等人還在等著,秋日午后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很舒爽,但兩人卻面露焦急愁苦之色,并沒有享受的心情。 “哥?!鳖櫺『奂庀惹埔娝鰜?,立即奔過去,看清他臉頰的傷,心疼的眉頭皺了皺,“身上是不是也有傷?” “無礙?!彼χ鴮捨?。 曲九復(fù)朝一旁閻公公詢問的望去,閻公公不知情況不敢亂言,垂下目光當(dāng)做未見。 “陛下竟然動手,他……” “先回吧!”他徑直朝馬車走去。 坐在車內(nèi)曲九復(fù)詢問宮內(nèi)情況,他微微笑道:“陛下因為諸位重臣上書為我表功并請求重審去年東宮一案雷霆大怒,訓(xùn)斥一頓罷了,并沒有將我如何,你不必?fù)?dān)憂?!?/br> “還動了手。”曲九復(fù)拆穿他,“瞧你氣息不穩(wěn),身上還有傷吧?” “小傷?!?/br> “你身子骨已不如以前,在屏州身受內(nèi)傷還未痊愈,現(xiàn)在小傷在你身上就不是小傷了?!?/br> 他冷嗤一笑:“怎么將我說的像個嬌弱小姑娘似的?!?/br> “差不多!” “去你的!”李衡當(dāng)胸錘他一拳,力道不大。曲九復(fù)見他還有心思玩笑,宮中的事情應(yīng)該還算順利,不再刨根究底的問下去。 到了曲府門前,宛葭月從門前石階上跑下來,這兩日她去了喻暮商那里,說過兩日才回,李衡沒想到她今日就回來了,倒是心中幾分雀喜。 “疼嗎?”他下車站剛穩(wěn)腳,宛葭月就伸手輕撫他臉頰心疼的問。 原本白皙俊美的臉頰此時已經(jīng)紅腫老高,看著尤為駭人。 “你親一下就不疼了。”他低首輕語,并微微的側(cè)臉湊上去。 身邊的曲九復(fù)聽到他的說話,輕咳了下,立即撲向緩步走來的葉斕:“阿斕,我想死你了,這半日不見如隔半生啊!”一副久別重逢大喜過望的模樣。 葉斕皺皺眉頭,卻被曲九復(fù)抱住。 宛葭月被曲九復(fù)夸張的情緒吸引,轉(zhuǎn)頭看過去,李衡立即捧著她小臉搬回來?!翱此鍪裁矗俊?/br> “曲公子今天犯病了吧?”頓了下,看著面前人受傷的臉,“你今天也不正常,不,是不正經(jīng)。今日進宮你們都受什么刺激了?陛下將你如何了?身上是不是也有傷?”擔(dān)憂地問。 “沒有?!?/br> “陛下最近因為你被眾臣所迫,肯定怒不可遏,既然動了手,又豈是這點傷能消了怒火的?” 李衡輕輕吻了下她的額安慰:“我沒事,別擔(dān)心,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 宛葭月抬頭看著她笑著點頭。 “進府吧,門前這么多人呢!”摟著她朝府內(nèi)去。 顧小寒雙手插懷看著兩對四人膩歪,狠狠的翻了個白眼。 回到房間,宛葭月幫李衡查看傷勢,并幫他處理臉頰的傷,一邊用藥輕揉一邊埋怨道:“怎么說也是堂堂一國之君,怎么能動手打人呢,而且下手這么重。又是內(nèi)傷又是外傷。” “陛下是氣極了?!崩詈饨忉?。 “他自然氣極了,我聽哥哥說,這段時間朝臣不是上書就是當(dāng)面諫言,要求重審東宮一案。可東宮一案的真相朝臣不知,幾位重臣和陛下卻是知道的,重審那豈不是讓陛下自打耳光嗎?而且是當(dāng)著天下人的面,陛下肯定不會準(zhǔn)的?!?/br> “朝臣們知道內(nèi)情不知道內(nèi)情的,都逼陛下重審,其實是逼陛下認(rèn)錯。陛下當(dāng)年為了洛王下過一道罪己詔,一國之君,絕不會在同等事情上再認(rèn)錯,否則天下百姓都會寒心。朝臣是想讓陛下明白他的錯已經(jīng)不可原諒?!?/br> 李衡笑著接過她手中的藥膏自己輕輕涂抹揉壓,問道:“這話是你自己分析的,還是喻公子和你說的?” “當(dāng)然我自己分析的?!?/br> 李衡思忖下再次笑著點頭:“也對,如果是喻公子,必定看的比這深?!?/br> “那你說我有什么沒看明白的?” “你自己慢慢琢磨?!?/br> 宛葭月想了想,覺得傷腦筋,索性玉手一揮:“我又不是朝臣我才不煩心朝堂的事情呢,只要與你無害,我才不費那個勁?!?/br> 涂抹好藥,臉頰稍稍好了些,小廝端著飯菜過來,他才感覺腹內(nèi)空空的確餓得很。 次日,但杜三公子杜慈和長平侯嫡長子梁衛(wèi)城結(jié)伴來曲府。 杜慈借著找曲九復(fù)研究詞曲來借口看望李衡,梁衛(wèi)城完全是沖著宛葭月來。 茶廳內(nèi),宛葭月望著面前和長平侯五官相似的英俊公子,想象長平侯年輕的時候模樣。那時候母親還是二八少女,見到那樣高大俊朗的長平侯應(yīng)該一眼就喜歡了吧?否則怎可能瞞著師父偷偷救他,又怎可能與他有一段云雨之戀。 只是母親深情,長平侯薄情。 當(dāng)年母親得知懷有身孕,一路跋涉千里從虞州到華陽,最后才知心心念念的人騙了她。 他說自己夫人亡故數(shù)年,他說會娶她,而她尋到長平侯府時,看到他一身喜服迎新婦進門。 母親說那時候她并不傷心,她只覺得自己心沒了,直到后來每次從長平侯府門前經(jīng)過,看到那鮮紅的喜字她才覺得心痛。 父親這么多年的疼寵呵護都沒有撫平母親心頭的那道傷,臨終之前還是憶起了他。 梁衛(wèi)城注意到她一直盯著他的目光,也望了過去。 自父親從北境回來,這段時間總是魂不守舍,似乎一直都留意李公子身邊的這個姑娘,期初他以為父親是擔(dān)心李公子的安全。后來知道她姓宛,想起幼時父親從上渝打仗回來,常常會抱著他說給他尋了一位漂亮溫柔的新母親,待處理朝中府中事后就將新母親接進府內(nèi),那新母親姓宛。 父親每提到新母親都異常的開心,在父親口中新母親似乎就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蓭讉€月后父親接進府中的新母親卻不似父親說的那樣,父親對新母親也總是本著一張臉。他當(dāng)時問父親是不是新母親做錯事了,所以父親不喜歡。 父親說新母親沒做錯什么,是他做錯了。 他當(dāng)時不明白,漸漸長大,懂得男女之事,懂得朝堂之事,懂得家族利益,他才明白,有些事無法抗拒,父親最后為了長平侯府負(fù)了宛夫人。當(dāng)年父親在續(xù)弦一個月后終是放不下,前去尋宛夫人,終究遲了一步。 面前的姑娘嬌美明艷,一雙眼睛靈動清澈,雖未見過宛夫人,他想宛夫人也必然如父親所說的那樣,嫻淑溫良,所以才能讓父親二十年來念念不忘。 “梁世子,聽聞年底你就要大婚,娶得是文侍郎的長女?!崩詈馇扑呀?jīng)看了這許久,打斷他神思。 “是?!彼剡^神答道,又笑著解釋一句,“本是去年就要成婚,奈何家父蒙冤,文小姐不棄一直苦等在下,深情不敢辜負(fù)?!?/br> 李衡笑了下:“文侍郎是個忠義耿介之人,文小姐必然也非一般女子?!?/br> 宛葭月皮笑rou不笑道:“相守一輩子才叫不辜負(fù),預(yù)祝梁公子與文小姐百年好合?!?/br> 梁衛(wèi)城牽強笑著點頭致謝。遲疑了須臾,又笑道:“希望到時宛姑娘能夠惠臨鄙府喝杯喜酒?!?/br> 這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她瞥了眼李衡,李衡沒接她的目光,瞥向手邊的茶盅,在有心無心地把玩。 她的事情還是要她自己決定如何選擇如何做,畢竟這不是小事。 她猶豫了一瞬,笑了聲:“嘴上說說我可不當(dāng)真,若梁公子真有誠意,就差人將喜帖送來?!?/br> “那是一定?!绷盒l(wèi)城見她答應(yīng),心中也輕松些許。 梁衛(wèi)城離開后,李衡笑問:“你真的決定去?” “就當(dāng)沾沾喜氣了,我想長平侯府的喜酒應(yīng)該不會差吧?” 聽到喝酒,李衡微微皺眉:“那我也要去。” “人家可沒請你。” “我跟著你去。” “你又不喜歡喝酒,你去了,新人敬酒,你是喝還是不喝?” “我若不去,你喝醉了怎么辦?”若是喝醉后抱著某個賓客不放,不用第二天全華陽都能知道,他的臉往哪兒放? 宛葭月自知酒品太差,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傻笑道:“好吧!那我就帶著你?!?/br> * 數(shù)日后,朝中傳出陛下下旨重審東宮一案,但未有交給三司,而是直接交給內(nèi)衛(wèi)。內(nèi)衛(wèi)只聽命陛下,這是何意眾臣心中明了。有些臣子對此有異議,但知道東宮一案真相的老臣知曉這是陛下最大的讓步,沒有再緊逼,想看皇帝要給朝臣和天下怎樣的一個交代。 十來日,朝中有不少的官員陸續(xù)地下獄,緊接著魏丞相下獄,陳王被軟禁府中,整個朝堂再次因為此案人心惶惶。 這些天曲府大門每日進進出出的朝堂官員絡(luò)繹不絕,各懷心思。 溫讓未有回內(nèi)衛(wèi)所,但上下認(rèn)識的人多,打聽消息還算方便。李衡從他那里第一時間得到案情的每一步進展。 月余案情終于有了最終的結(jié)果,魏丞相成了最后的替罪羊,被判斬首抄家,陳王被罷免一切職務(wù),貶為東海侯,一批牽扯進來的官員按照罪責(zé)輕重,被判斬首流放罷官降職。 李衡看到抄錄的一份結(jié)案文書,冷笑的丟到茶幾上:“陛下還真是……袒護陳王。” 兩個罪魁禍?zhǔn)?,一個摘得干干凈凈,一個只是罷官降爵。 曲九復(fù)將文書拿過去看了眼,譏誚道:“陛下袒護陳王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陳王和魏家倒了,對于朝廷來說倒是好事。你的冤屈也算是洗了,這幾日朝中正在議論復(fù)立東宮之事?!?/br> “復(fù)立東宮?”李衡自嘲冷笑,起身走到正堂門前,朝皇宮的方向望去。許久后他聲音低沉道:“下個月初九是洛王祭日,陛下必然會選下月初九?!?/br> 曲九復(fù)走到他身邊,感嘆一聲:“陛下就那么容不下洛王和你。” “陛下是容不下掌控不了的人?!彼恢朗菓c幸還是悲哀。 沒幾日復(fù)立李衡東宮太子之位的詔書頒布,如李衡猜想的一樣,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洛王秦戴川的祭日。 朝臣們或許大部分忽略了這個日子的特殊,但九樓舊人卻無一不知皇帝的用心。 次月,李契以年邁多病為由,由太子監(jiān)國。 * 華陽城外長亭。 喻暮商的馬車停在亭外,他站在亭子內(nèi)打量四周蕭條的景色。已經(jīng)入冬,天色也灰蒙蒙,眼看這兩日是要有一成風(fēng)雪。 “少主,小姐來了?!濒魈捶A道。 他回頭朝駛來的車駕望去,須臾馬車停下,先下車的是李衡,轉(zhuǎn)身準(zhǔn)備攙扶宛葭月,宛葭月急不可待自己跳下車奔過來。 “哥,你真的要回谷?”一臉不舍地拉著喻暮商。 喻暮商冷呵一聲,看了眼李衡對她道:“我再不離開,某人會認(rèn)為我有所行動了。” 李衡走進亭子冷笑了下:“我大周可沒生意給你做?!?/br> “是啊,我枯朽谷以后在大周的財路都被斷了?!?/br> “如今上渝國倒是有筆生意可做?!?/br> “說來聽聽?!彼€沒有收到上渝國那邊什么好的消息。 “上渝國榮國公與中書省何丞相,針對立哪位皇子為儲爭執(zhí)不下?!?/br> 喻暮商微微笑了笑,如今大周百廢待興,周邊諸國雖都受重創(chuàng),但還有上渝能夠?qū)ζ錁?gòu)成威脅,李衡的意思很明了。 他與李衡相交不深,卻了解他,他以后必不是一個能夠滿足大周國泰民安的君主,他想要的是周邊五國歸于大周輿圖。只是如今大周千瘡百孔,這個爛攤子想要收拾好,想要國富民豐兵強需要十幾二十年,他需要時間去積蓄,在此期間,周邊諸國朝堂自然能亂則亂。 但是于他枯朽谷而言,天下一統(tǒng)并不是好事。 他笑道:“的確是筆大生意。不過我枯朽谷這兩年大生意做得有些緊,需要兩年時間來處理谷中之事?!眹@了聲道,“人都是有欲`望的,位置越高欲`望越大,生意是做不完的?!?/br> 李衡聽出他話外之音,笑了下未應(yīng),對宛葭月道:“月兒,你剛剛說有很多話對喻公子說,快說吧,可別耽誤喻公子行程了?!?/br> “大不了晚走兩天嘛!”話雖這么說,還是忙不迭的說正事。 李衡朝一旁侍立的鴉青望去:“鴉青公子,我有幾句話想與你說,借一步說話?!闭f著朝亭外一段石板路走去。 鴉青遲疑下,跟了過去。 距離亭子一小段距離,確定周邊的人聽不到他們談話聲音才止步。 “李公子有什么話要如此神秘?” 李衡從袖中取出一個金鎖遞給他。 他看著有些眼熟,伸手接過,翻看背面,刻著一個隱字,立即想了起來,這是他幼時佩戴的東西。起初從哪里來的他記不得,只知道后來他生病,無錢醫(yī)治,母親將其拿去典當(dāng)了。 現(xiàn)在這金鎖在李衡的手中,他必定知道他的身世。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準(zhǔn)確的確定你身份是在恕州。你去香料鋪子打聽一種香料和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的生母高夫人高雅言,先帝淑妃。因你走失,她一路從華陽尋到恕州,卻不知你當(dāng)年回過家,只是她已離開,你認(rèn)為是她拋棄了你。” 鴉青稍顯動容,他在得知真相后悲傷過一陣,他恨母親拋棄,最后才知道自己錯怪了母親,母親因為尋他病死他鄉(xiāng)。 “按照你出生年月推算,高夫人是在離宮前已有身孕……” “李公子,已經(jīng)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鴉青如今的身份是枯朽谷弟子,此生不會變,李公子盡可放心,我對你不會有任何威脅,此生也絕不會殺李氏皇族一人?!?/br> 李衡笑了聲:“你想多了,我并非此意。不過你既然這么說了,看來也釋懷了?!?/br> “我從未放在心上。”看了眼手中的金鎖,“這金鎖在下收下了,多謝李公子。” 長亭中,喻暮商遞給宛葭月一個錦囊:“這里面是大周萬源錢莊的印信和契子,足夠你揮霍的了?!?/br> “我哪里有揮霍?”她未接,“我現(xiàn)在也不缺銀錢?!?/br> “你不缺,但不是哥哥給你的,這些就當(dāng)是哥哥送給你的一部分嫁妝?!?/br> 宛葭月看了眼錦囊,笑道:“那我就收著了?!鄙焓纸舆^。 “哥,如果我成親了,你會來嗎?” “當(dāng)然會來,你一生中這么重要的日子,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來?” “那爹會來嗎?”她小心地問,“我想爹,我想回去看他,可……” 喻暮商從勐國回谷后,提出了廢除“谷中女不外嫁”這一谷規(guī),和谷中的長老們爭執(zhí)不下,谷主喻摯反而成為夾在中間的人,最后雖然支持喻暮商,難免還有怨氣。谷中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她此時回去,一切都不由她,很可能出不來。 她不能看李衡和枯朽谷之間有怨恨,對任何一方都是很可怕的事。 喻暮商笑著幫她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哄道:“爹不是在氣你,他老人家是在生我的氣。這次回谷我會好好勸爹,爹那么疼你,他的寶貝女兒要嫁人,怎么可能不在呢?若非是現(xiàn)在谷中情況還不穩(wěn),我不會不讓你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