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銀恭敬叩首，“臣與家父同是內(nèi)府官員，既然家父有罪，臣愿一同承擔(dān)，望主子成全?！?/br>
    她雖然不明說，但話里話外頗有反駁他的意思。既然內(nèi)府官員不參政，那么令她阿瑪治水本身就是個錯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為什么讓個毫無經(jīng)驗(yàn)的人去監(jiān)河工？皇帝責(zé)難的時候不該先檢討自己嗎？

    述明變了臉色，壓聲道：“別添亂，回去！”

    頌銀看著阿瑪，以前白白胖胖的，現(xiàn)在又黑又瘦，全是她害的。她深深泥首下去，手指扣著金磚，扣得指甲煞白。

    上首的皇帝冷笑，“好一出父女情深，可這正大光明殿是*度的地方，不是做把戲的戲臺子。述明負(fù)恩徇縱，論罪當(dāng)斬！”

    頌銀幾乎魂飛魄散，惶然抬眼：“主子……”

    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俯視她，緩聲又道：“念在他三十余年恪盡職守的份上，罪減一等。明日午時，押赴法場陪斬吧。”

    所謂的陪斬就是和死囚一同上刑場，別人砍頭，他在邊上看著。雖然自身不會有什么損害，但眼巴巴瞧著同僚在面前身首異處，殘酷程度不亞于刑罰。

    ☆、第72章

    頌銀沒想到他會這么缺德，琢磨出個損招兒來，給她下了一帖狠藥。她總在躲避他，這回終于不得不面對了，她阿瑪?shù)纳涝谒掷镞兴銛厥禽p的，只要惹他不痛快，隨時可以取他的性命。

    那兩個錢塘官員和工部侍郎嚎哭得殺豬一樣，嘴里叫著主子，被御前侍衛(wèi)強(qiáng)行帶了出去。述明兩手撐地，發(fā)瘧疾似的哆嗦著，什么都沒說，也被人押出了正大光明殿。皇帝是個獨(dú)斷專橫的人，軍機(jī)處傳來議罪的章京并沒有插上一句話，走了個過場似的，默默又都散了。頌銀跪在階下起不來身，心頭亂得厲害，他只說陪斬，之后呢？能不能就這么放過佟家？

    她跪地不起，陸潤向上覷了眼，輕聲喚她，“小佟大人，跪安吧?！?/br>
    她遲遲看他，勉強(qiáng)站起來，腿肚子里直轉(zhuǎn)筋。陸潤見勢不妙，上前攙了她一把。她扣住他的手腕，眼里蓄著淚，把陸潤看得六神無主。

    所以她寧愿和陸潤哀告，也不肯向他低頭?；实凼掷锏恼圩雍莺菟ぴ谟干?，拂袖往東暖閣去了。

    陸潤的視線追隨過去，直到那身影不見了才勸慰她：“去服個軟吧，這時候不該意氣用事?！?/br>
    可是她不敢，似乎已經(jīng)到了難以調(diào)和的地步，她去了，無非是送上門的魚rou，只等被他宰割罷了。她腳下踟躕著，走了兩步又停下，“我不想去?！?/br>
    陸潤皺了皺眉，“陪斬只是下馬威，小佟大人當(dāng)真不計(jì)后果嗎？”

    她的腸子都要擰起來了，他就是想讓她走投無路，如果真的愛她，為什么會這樣逼她？一個官員被綁赴刑場陪斬，官威還剩多少？佟佳氏世代蒙圣恩，丟不起這人，他明知道的，就是拿這個軟肋來壓迫她，想逼她就范。

    她松開他的手，深深吸了口氣，“陸潤，萬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請你看顧我阿瑪和讓玉?！?/br>
    他吃了一驚，她卻頭也不回，筆直走進(jìn)了東暖閣。

    皇帝盤腿在南炕上坐著，手里的折子都拿反了，還在裝模作樣，“你進(jìn)來做什么？”

    她說：“我想和主子談?wù)?。?/br>
    他別開了臉，“咱們之間沒什么可談的。”

    沒什么可談，卻一再以權(quán)謀私，為什么？可轉(zhuǎn)念一想，似乎確實(shí)沒什么可談，她拿什么做交換，才能贏得他的開恩？他已經(jīng)有皇后了，再也不必求她母儀天下，說到底無非是她的身體，僅此而已。

    她有自己的堅(jiān)持，她不想對不起容實(shí)，可阿瑪怎么辦？真到了無能為力的時候，似乎不放棄也得放棄。

    她垮下了肩頭，“主子不想和我說話，那奴才就告退了?！?/br>
    她卻行退到門前，剛想轉(zhuǎn)身，聽他叫了聲“回來”。她心里一顫，重又到他面前，他下炕來，走近她，離她不足兩尺遠(yuǎn)。因?yàn)檎镜锰?，仿佛隨時一勾手，她就會沒入他懷里似的。

    “既然你想談，咱們就來談一談，是談你阿瑪?shù)淖餇睿€是談你和容實(shí)背著朕偷歡？”他的聲音像勾兌了酒，微微一點(diǎn)火星子就會點(diǎn)燃一樣，好聲好氣的說話，已經(jīng)給了她極大的面子，“你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朕敬你，讓你當(dāng)皇后，你死活不情愿。現(xiàn)在呢，把你阿瑪拖下水了，反倒厚著臉皮來求朕，你的骨氣哪里去了？”

    他的話極盡刻薄之能事，把她說得面紅耳赤。可是必須按捺，她呵腰說：“主子大可以羞辱奴才，奴才在主子面前從來沒什么臉面可言。我和容實(shí)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今兒單來說我阿瑪。我阿瑪是內(nèi)務(wù)府總管，本就不該去監(jiān)河工，萬歲爺神機(jī)妙算，豈會算不到這結(jié)果！再說從元月到眼下，不過區(qū)區(qū)三個月時間，要建閘修壩，莫說是我阿瑪，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主子是明君，明君不該有偏頗，要是做得過了，怎么堵住朝野上下悠悠眾口？我沒旁的說，只求主子體念，念在阿瑪也曾為主子鞍前馬后的份上，請主子寬恕他?！?/br>
    這是來翻舊帳來了，先帝后宮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兒，確實(shí)是他授意述明做的，要說功臣，他也算一個。所以她來指責(zé)他不念舊情了嗎？真要不念舊情，還等到這會子！

    “朕也不是鐵石心腸，你們佟家往日種種的好處，朕都記在心里。奈何情不由人，如果你愿意跟朕，何至于鬧到今天這樣不可開交的地步？你是個死心眼子，不懂審時度勢。為什么你不貪慕虛榮一點(diǎn)兒？就因?yàn)槟阗〖医鹕姐y山幾輩子吃不完嗎？只要朕愿意，可以借著這次的機(jī)會抄你的家，發(fā)配你們一家老小。朕已然手下留情了，你卻不自知，還敢來找朕理論。你這么大的膽子，不過仗著朕放不下你，否則就憑你的出言不遜，早就叉下去廷杖伺候了?！闭f完了審視她的臉，果真見了懼色，看來成效不錯。他微微傾下身子靠近她頰畔，那股獨(dú)特的幽香喚醒他的執(zhí)念，“還有那個容實(shí)，留著他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的銜兒，不過是因?yàn)殡迍偟腔?，不好立時開發(fā)。你跟著他，最后能得著什么好處？惹得朕惱火，原本五十的壽元，叫他活不過二十五。你且好好想想吧！”

    她變了臉色，“您究竟想怎么樣？”

    他笑了笑，“朕這一輩子，向來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哪里不痛快了，就在哪里找補(bǔ)回來?！?/br>
    她轉(zhuǎn)頭定定看他，“您所謂的不痛快是什么？奴才挑了那個不著四六的容實(shí)，沒有挑您嗎？”

    他被她戳著了痛肋，倏地有了發(fā)怒的跡象，“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得臉？”

    說實(shí)話是有點(diǎn)兒，可慶幸的不是折辱了他，是自己挑對了人，沒有因他的地位向他屈服。她緩緩長嘆，“主子爺，有些事兒是不能勉強(qiáng)的，各人有各人的姻緣，您的姻緣在皇后那里，和我就是君臣的情義。況且您也知道我和容實(shí)……我不瞞您，瞞也瞞不住?！?/br>
    他瞇起了眼，冷冷一牽嘴角道：“你來找朕，就是為了和朕說大道理？朕執(zhí)掌天下，道理比你懂得透徹。什么是所謂的姻緣？朕的后宮里有那么多女人，于朕來說她們面目模糊，個個都一樣。朕想要的人，才是朕姻緣的方向?！?/br>
    所以依舊雞同鴨講，要是沒有作好獻(xiàn)身的準(zhǔn)備，就不該來找他商談。頌銀終究狠不下心腸來，面前這個人，她從來沒有親近的感覺。他永遠(yuǎn)是高高在上的，他是云端上的人，甚至和他們不是呼吸同一片空氣。他說喜歡他，她受寵若驚，但并不覺得歡喜。她希望彼此能夠和平相處，即便求而不得也不要反目成仇?？上麤]有那么好的風(fēng)度，他的世界非黑即白，如果不順著他，那就是違逆，最后必須消滅。

    她垂著手說：“即便奴才不情不愿，您也不在乎？”

    “你會情愿的?！彼謸釗崴哪橆a，“你阿瑪?shù)纳廊陔抟荒钪g，只有從了朕，才能救他。陪斬不過是給那些朝臣看的，殺雞儆猴罷了。你要是再不醒悟，后頭有的是磨難，不光是容實(shí)，還有讓玉。她和陸潤的事朕為什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不就是為了拿捏你么。”

    她終于驚訝于他的卑劣，在他眼里人人都能利用，他可以抬舉一個人，也可以輕而易舉毀滅。陸潤也算為他受盡苦了，當(dāng)他要達(dá)到某種目的的時候，依然能夠毫不猶豫地犧牲他。

    她抓住了他的袖褖，“奴才已經(jīng)是容實(shí)的人了，一個沒有貞潔的女人，您還要嗎？”

    “要?！彼麛蒯斀罔F說，“孝憲皇后是太/祖皇帝的嫂子，咱們滿人不像漢人這么積粘，你知道的?！?/br>
    她站不住了，蹲踞下來抱著膝頭說：“您給我點(diǎn)時間，容我想想。”

    他居高臨下望著她，她低垂著頭，領(lǐng)下露出一截柔弱潔白的頸項(xiàng)，真是無一處不美的人兒，在內(nèi)務(wù)府摸爬滾打簡直可惜。他說好，“只要你回心轉(zhuǎn)意，朕把一顆心都給你?！?/br>
    她從東暖閣辭了出來，跌跌撞撞去了竹香館。竹香館不同于別處，這里春雨蒲草，清幽雅致，沒有壽安宮里濃重的檀香味，是游離于紫禁城之外的所在。讓玉在這里很閑適，養(yǎng)花種草，看書下棋，幾乎和東西六宮里的主兒無異，這都得益于陸潤的照應(yīng)。

    頌銀進(jìn)門時沒了人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嚇了她一跳。忙上來接應(yīng)，切切問怎么了。頌銀坐在榻上掩面而泣，“阿瑪?shù)牟钍聸]有辦下來，皇上判他‘陪斬’，叫老太太和額涅知道，我在家里是沒臉活了?！?/br>
    讓玉也呆住了，咬牙切齒地咒罵：“這個混賬王八，真是個壞得流膿的主兒?！?/br>
    頌銀滿心的委屈沒處訴說，只能來找她哭一哭，“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這回是陪斬，下回怎么樣？他逼得我無路可退，我了不得一死，你們呢？陸潤手里有先帝遺詔，他早晚會除掉他，這回放話出來，看樣子也在不遠(yuǎn)了。我先和你通個氣，你自己心里要有數(shù)。”

    讓玉驚慌失措，“那怎么辦？人家弄死咱們玩兒似的，咱們連逃都沒處逃?！?/br>
    “所以你得未雨綢繆，他對陸潤有救命之恩，不到萬不得已，我知道陸潤不會把遺詔拿出來?！彼?qū)身握住她的手，“只有把金鑾殿里那個人扳倒，才能永絕后患?！?/br>
    可是把遺詔拿出來，陸潤也是個死，這么說來是進(jìn)退維谷了。讓玉為難道：“他從沒有和我交過底，究竟有沒有那個東西，誰也不知道。再說他私藏遺詔，還有活命的機(jī)會嗎？”

    這是個難題，要全身而退不是不能，只不過宮里呆不了了，得換個地方隱姓埋名?？梢蝗擞幸粋€活法，就如他說的，他是天生應(yīng)該生活在宮里的，出了紫禁城，他什么都不是。如果當(dāng)真離開這里，他還能做什么？

    和讓玉的商議終究沒有什么結(jié)果，問題還在，是她一個人的問題，誰也幫不了她。她猶豫不決，知道容實(shí)他們的計(jì)劃進(jìn)行到這里，出不得半點(diǎn)岔子。她不能去給他添麻煩，只有一個人默默背負(fù)。

    沒法下決定，時間過得飛快，眨眼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她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隱約聽見法場傳來一聲轟鳴，是行刑前打炮，但凡朝廷命官處決，都要以此詔告四方。她站在內(nèi)務(wù)府檐下哭得傷心欲絕，走不開，不知道阿瑪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真是不孝，為了自己的愛情把阿瑪坑害至此，要不是她跑到熱河私會容實(shí)，皇帝也不會把阿瑪派去治水了。

    述明回到家，兩眼發(fā)直，嘴角流涎，嚇得連東南西北都不認(rèn)識了。家里如遭大難，從上到下哭聲一片。頌銀到家時額涅在房里看護(hù)他，見她進(jìn)來，腫著眼皮說：“你瞧瞧，人都成了什么樣了！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騎馬，他連刀都抽不出來，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哪兒見過這個場面！這回是嚇破了膽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緩過勁來呢?！?/br>
    頌銀跪在了阿瑪炕前，哭著說：“是我不好，把您禍害得這樣，我不孝透了，沒臉見您和老太太。阿瑪您快好起來吧，我知道自己錯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您好起來，您說什么我都聽您的，再也不背著您瞎來了?！?/br>
    仔細(xì)觀察阿瑪神情，他還是兩眼直愣愣盯著房頂，連眨都不眨一下。她抽抽搭搭起身，到門前吩咐小廝，“外頭請個小戲班子進(jìn)來，天天換著花樣給爺唱戲打八角鼓。挑喜興的唱，唱到爺眼珠子會轉(zhuǎn)了，重重有賞?！?/br>
    小廝領(lǐng)命上梨園挑人去了，她和額涅站在回廊底下說話。太太回頭往屋里瞧了一眼，嘆息道：“河工完不成，回來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內(nèi)的事，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這‘陪斬’上，聽說過陪吃陪喝，沒聽過陪斬的，萬歲爺是鐵了心的給咱們抻筋骨了。你阿瑪當(dāng)了三四十年的差事，最后落得這樣，實(shí)在可悲。等他略好些，我打算讓他上疏致仕，什么榮耀能比得上性命要緊？伴君如伴虎，這日子天天提心吊膽的，也過得夠夠的了。倒是你，可怎么辦呢。”太太愁眉苦臉，“你要是也辭官，唯恐老太太不高興。不辭呢，叫我們怎么放心？佟家歷來是長房承繼家業(yè)，八十多年了，富也富得足了，讓底下幾房過過手是應(yīng)該。怕就怕皇上不能輕易放過……我也鬧不明白，一位皇帝，怎么就能這么拗！銀子，你到底什么打算？他這回是拿你阿瑪做筏子，下回會不會真要了誰的命？”

    頌銀無言以對，半晌紅著兩眼說：“實(shí)在沒法子，我只有充后宮了。上回容家來的東西您替我歸置起來，到時候還回去。是我對不住容實(shí)……”她捂著臉哽咽，“額涅，我太難受了?！?/br>
    太太上去摟她，把她摟進(jìn)懷里，慢慢拍著她的背長嘆：“咱們女人的命啊……原說叫萬歲爺看上了，光宗耀祖了，門頭都要高三尺?？稍蹅儾幌『眳龋@赫富貴咱們都見過，不就是那樣嘛。所以咱們挑人就挑瞧得上眼的，挑情投意合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艱難，可怎么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要他御門聽政一天，咱們就得沖他磕頭叫他主子。”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原和容實(shí)約定好了的，他不負(fù)我，我也不負(fù)他。如果僅是對我有損害，好賴我都擔(dān)著，可那個人這么對阿瑪，把我逼到絕路上了。他不就是要我進(jìn)宮嗎，我順著他的意兒就是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里寒光冷冽，太太有些驚懼，“二妞，你可不能叫額涅擔(dān)心。閨女養(yǎng)大了就像鴿子移籠子似的，一個個的都離開我了，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你們在哪兒都讓額涅牽腸掛肚，要是有個好歹，額涅也活不成。”

    她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我知道輕重，不會瞎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