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張亮還在罵罵咧咧,回頭看見我,突然像是晃了個神般,氣勢一下子收了起來。 他身后有個小混混小聲說著,“這不是法院里那個……” 張亮眨巴了下眼睛,放下指著秦姌的手指,展開笑容跟我打起招呼,“林法官!” 他上前來跟我握手,見我并沒有伸手的意思,知意的收斂起動作,口里還念叨著,“幸會幸會。” 他重重嘆了口氣,“唉,以前不知道您和唐先生的關系,多有冒犯?!?/br> 我直視他,“別誤會,我跟他沒關系?!?/br> 他又不解的眨巴了下眼睛,心里不知進行了怎樣的聯(lián)想和盤算,打著呵呵道:“了解了解,無論如何我們都尊重林法官您。我們很配合的,前幾天那案子我們就撤訴了?!?/br> 我點點頭,“這個我知道,那案子能順利結案,你作為原告是做了退讓的?!?/br> 他擺著手笑起來,后又打量了江源和秦姌一眼,對我道:“認識?” 我沖他微笑,“我今天來,是給秦姌小姐提供一些離婚法律意見的,既然碰到了你和她的糾紛,就一起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聊聊吧?!?/br> 張亮語氣不再像方才那樣客氣,“林法官,這又不是法庭,您這還管啊?” “我不是想管,只是提供一些法律意見,讓你們好選擇下面要怎么做?!?/br> 張亮臉上透出不耐煩。 我也知道張亮要這種賭債,是不可能走法律途徑的,我本意也不是真想讓他坐下來解決問題。他也知道我是在變相趕他走,口里打著哈哈就要道別。 張亮和一眾馬仔走出去幾步后,卻又折返了回來,秦姌警覺的看著他們,生怕他們再繼續(xù)為難。 張亮卻停在我我的跟前,低頭與我小聲低語道:“林法官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給你透個風,這幾天有人偷偷開價想整你。” 我心里一顫,回味了一番他的話,全身像灌了涼風般冰冷,“你說什么?” 他語氣無奈道:“我也是有點門道才聽說的,本來還想替你和唐先生再多打聽,但他們做的很秘密,別人不愿意多說。” 我強作鎮(zhèn)定的點了點頭,一旁的江源也聽到了張亮的話,走上前來擔憂的問道:“安若你想想,有沒有什么人有嫌疑的?!?/br> 我攥了攥手中的包,“我辦過這么多案子,肯定會有一個兩個有怨氣的?!?/br> “要不跟你的單位反應一下,這可不是小事。” 往常在法庭上,也遇到過當事人當面威脅要報復我的,可大多都是為了泄憤,于是我自我安慰道:“這種事我和我同事也遇到過不少?!?/br> 我轉頭向張亮再多詢問了幾句,面上雖又一副平靜無波的樣子,但心中默默提高了警惕。 我進了秦姌家里,還為張亮剛才的話而心有余悸。 秦姌為我們泡了茶水,嬌俏的面容上帶了愧色:“沒什么好招待的,見諒。” 我環(huán)視著四周,這里只有一個房間,床鋪被用掛起的簾巾遮擋隔開,逼仄的屋子因久久曬不到陽光而透著潮氣,北面的墻壁被前幾日的大雨殷的泛了皮,入目可見生活的艱辛。 江源也是第一次來她家里,見到此情此景,眼中不禁流露出嘆息與心疼。 我飲著并不可口的茶水,微笑著對她道了謝,開門見山道:“我就不自我介紹了,你應該也從江源那里聽說過我了,我今天是受江源所托,來給你提供一些法律意見的?!?/br> 她點了點頭,口中念著感謝。 我重點問了問他們主要的財產與收入來源,和他丈夫的負債情況,心中大概有了底。 “既然他已經同意離婚,我就幫你們寫一個離婚協(xié)議,我聽你說的他叁天兩頭也不回家,趁著下次他來江源這兒拿錢的時候,你就趕緊催促他把離婚證辦了吧。” 說到這,秦姌面色有些難看,猶豫著說道:“這幾天他為了躲債,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問他去做什么,他奇奇怪怪的說要干筆什么生意。其實我們昨天就說好去辦離婚,可他昨天一整天都不見蹤跡?!?/br> 我思量了一下,“如果最后你們協(xié)議離婚不成,你也可以走訴訟的途徑?!?/br> 她點點頭,“我這次是鐵了心要跟他離婚了?!彼D頭看向江源,“已經讓你出了叁萬塊錢了,實在不能再麻煩你了,我想去法院提離婚?!?/br> 江源正待開口說什么,我打斷道:“秦姌說要提起訴訟,反而是個好事,一則就算給了那個男人錢他也不一定說話算數(shù)就跟秦姌離婚,二則走訴訟途徑費用也不是很高,叁則能通過法院把她丈夫的債務分辨清楚?!?/br> 江源聽了我一番解釋,也覺得有道理,我自覺已經盡了朋友本分,我晚上還有同事好友的聚餐,又簡單與他們分析了一番后便道了別。 走在去聚餐的路上,我回想著江源處處為秦姌打算考量的樣子,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澀。 初戀于江源就像秦姌為我泡的那杯茶,雖然沉積多年不再有當年的新鮮,但苦澀中仍有清新回甘。 想到這,我不禁拿出手機,緩緩劃到通訊錄里宋憬的名字。是像叁月煦陽一般溫暖的名字,承載著我八年前青澀懵懂的崇拜與依賴。 澄碧的天空就像夢里常出現(xiàn)的那片盈盈大海,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鬼使神差的點了撥通鍵,怔怔的聽手機嘟嘟了兩聲。 可撥過去的一瞬間我就后悔了,他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我,必然是早就有與我不再往來的念頭。 我晃過神來,幾乎立刻滴的一聲把電話掛斷??上乱凰?,我的手機就響起來,是宋憬的回撥。 我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里,看著宋憬的名字之下綠色與紅色的電話符號一下下閃爍著,我的神經突然劇烈疼痛的跳動,連帶著心臟也絞纏著痛,恍惚間周圍的行人都模糊了起來。 我不知我的身體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但幸好只是疼了短短的一瞬,手掌浸滿了汗水,緊緊攥著的手機卻不再震動。 我終是沒有接聽。 今日我感情在江源那里受了挫折,又一直胡思亂想自己給宋憬打電話是不是唐突了,酒桌上推杯換盞,往常大家都知道我酒量一般基本不會來灌我,如今見我情緒不佳,便變著法的讓我多飲了幾杯。 王檢察官儼然是今日聚會的主角,他近日辦結了一起引起全國輿論大討論的案子,春風得意升任在即,酒桌興頭上,眉飛色舞的給大家講起辦案經過。 我雖然也有些醉意,但自己一向小心謹慎,此刻見王檢察官喝了酒就要滔滔不絕之態(tài),還是頗為理智的笑拍了拍他的胳膊,湊過去小聲提醒道:“這案子影響很大,有些案情應該是保密的吧?!?/br> 他已經喝的雙頰泛紅,眼神隱隱還有些飄忽,見我有掃他興之意,連連擺著手道:“沒事,案子都公開辦理的,而且是咱們是同事之間自己人說?!?/br> 王檢察官偵辦的東南亞跨國毒品買賣案,占據(jù)了近兩個月各大報紙平臺的頭版。涉案毒品數(shù)量之大、販毒組織活動之猖獗令全國瞠目,該販毒組織多年將大批量的毒品從我國沿海G市輸入境內,在我國聯(lián)合東南亞多國打擊下,終于于今年夏天被搗毀窩點。緊接著各國配合將販毒頭目引渡我國,我國司法程序迅速開啟,指定s市檢察院偵辦起訴。 “……我們挨個提審了販毒頭目,盡量在公安人員提供的證據(jù)之外,挖掘他們組織更多的關系網。有一點讓我很震驚,我閱讀案情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一部分的毒品原料沒有明確來源,提審時他們其他口供都基本吻合,唯有那一部分毒品原料來源,陳述的相互矛盾……” 大家品味了一番他的話,有人不解道:“我看報紙上寫的這個販毒組織原料種植、加工、販賣和運輸都是封閉式經營?!?/br> 王檢察官嗤笑一聲,“他們那些報紙不知全貌,把這個組織渲染成‘毒品帝國’,都是些經不起推敲的。我偵辦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組織雖然參與犯罪環(huán)節(jié)多,但并不是完全獨立的組織。” 我倒吸口氣,“也就是說,你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經營運作并不是獨立的,甚至上面還有更高級的犯罪組織指揮?” 王檢察官意味深長的夾了口菜,“但我們就只偵辦到這了,再深一步打擊,恐怕就要開展大洲之間的國際合作了?!?/br> 眾人正待進一步深問,張庭長的電話響起,他接聽后端起酒杯就要起身出去,早有耳尖的人聽到電話里說的什么,此時喊住他道:“老張,這么著急去給劉院長敬酒啊?!?/br> 眾人也問道:“張庭長,你干什么去???” 張庭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省高院的劉院長就在隔壁包間,你們說巧不巧,我去敬個酒?!?/br> 眾人當然不會放過在工作之外見到省高院領導的機會,尤其是法院系統(tǒng)的同僚們,最終其他五個人也都稀稀拉拉端著酒杯去了隔壁包間。 我只是個年輕的小法官,在今天七個人的聚會面前尚且扮演者后輩的角色,此時坐在桌上,權衡著自己是否也要跟去隔壁包間敬酒。 王檢察官見我不動身,催促道:“你怎么還在那,劉院長不曾經是你們大學法學院的教授嗎,你不去打個招呼?” 我也覺得自己單獨留在包間太過刻意,便也起身跟上。 我唯唯諾諾的跟在眾人后面進了隔壁包廂,包廂的位置和視野都是極佳,入目可見窗外碧波浩渺的東明湖與華燈璀璨的都市夜景,包廂西側掛一幅氣勢磅礴的山水畫作,將本就空間開闊的包廂襯的更加寬敞,整個房間裝修風格沉穩(wěn)低調,卻不失待客的莊重與體面。 這個包廂原先就有七八個人,此時我們一行七個人進來了,卻因空間廣綽也不顯擁擠。 早先進去的人已經打起了招呼,我打眼過去,卻發(fā)現(xiàn)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主位,并不是我認識的劉院長,而是一個帶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銀色框鏡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副勻稱的面龐,個頭很高卻并不顯得魁梧,反而白凈斯文。此時眾人的環(huán)繞將他置于恭維的浪潮中,我看著眾人激動的暢笑、握手,想必是個比劉院長還要有身份的人,我怕自己沖在前面貿然敬酒會唐突了對方,便默默把自己藏在人墻之后。 突然隔著眾人的肩膀,我感受到兩束灼熱卻又含蓄的目光,我眼眸流轉對上那目光,腦袋一瞬間虛空了,直讓我忘了呼吸。 那人是宋憬。 我雖早知他已回國,且在即將審理的案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但我沒想到再次重逢,會是在這樣一種場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