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夜話(二)
竹葉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捋清關(guān)系,抓住重點:“為何是王敦,不是王導(dǎo)?” “王導(dǎo)年少時就風姿飄逸,見識器量,清越弘遠,是名副其實的君子。當今皇帝登基,受百官朝賀時,再三請王導(dǎo)同坐御床受賀,王導(dǎo)再三辭讓不敢當,說道:‘如果太陽和地下萬物平齊,那么老百姓該到哪里沐浴光輝呢?’可見其進退有度?!惫w不吝贊揚。 竹葉看著自己師父說:“那他是真君子。”后面三個字她咬的很重,以此來嘲諷不像君子的師父。 郭趙微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別人不了解我而我不生氣,才是君子。 竹葉不解:“什么意思?” 郭趙笑而不語。 閻良花看著他欺負小孩,懶洋洋的開口:“王導(dǎo)私心絕對不少,只是裝聾作啞地站在朝廷上。偶爾才插一插手,將事情拖回正軌。他若是君子,老安王怎么會死?”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朋友王子異是真君子,王導(dǎo)是老狐貍。 或許年輕時,王導(dǎo)的朋友也認為他是個君子,可惜歲月催人在改變。 沒有人能永遠年少保持著炙熱的心,那胸膛遲早會染上一片漆黑。 “老安王又是誰?”竹葉吃瓜,吃了個稀里糊涂。 閻良花道:“就是如今南安王的父親。當年南楚皇帝突然病危,都以為皇帝要重病去世,結(jié)果皇帝的親弟弟老安王死的不明不白?!?/br> 郭趙輕嘆一聲:“也是一位君子?!?/br> “你認識嗎?”閻良花試探性的問。 郭趙笑而不語。 他從來不說假話,也不見得會說實話,可以回答的話就修修改改,不能回答的話就笑容以對。 閻良花覺得這樣的君子就像是摻雜了水的牛奶,一點兒都不好喝。 竹葉還沉浸在自己的八卦當中:“皇帝的弟弟不就是王爺嗎?王爺怎么會死的不明不白?” 閻良花一笑:“皇帝死的不明不白都大有人在。北端都換了多少個皇帝?二十幾歲留下個后代就亡故,這一代的惠帝還算堅挺,活到了三十歲,也沒能改變英年早逝?!?/br> 就如今這世道,臣強君弱。 竹葉一臉的不敢置信,在她看來,皇帝萬人之上,擁有無邊無際的權(quán)利,興許還能用金扁擔干農(nóng)活,怎么還會如普通人一般不能保全自身呢。 郭趙饒有興致的問:“你知道當初是怎么回事嗎?” 閻良花也只是猜測,當年事情發(fā)生時,她剛剛?cè)霑骸D茉诂樼鹂ぴ缆磿鹤x書的,家室身份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有眼界,讀書多。書生總是自命清高,無論什么事情都敢插手指點。 當時院長在院里提的話頭,就是王敦率兵包圍長安一事。 當時王敦打的名義是回京復(fù)職,可問題是誰回京復(fù)職會帶那么大的一批兵,能夠團團將長安為主,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外有王敦,內(nèi)有王導(dǎo)。 當時皇帝對外宣稱重病,天下諸多人揣測,皇帝可能要換個人當,畢竟王皇后英年早逝,皇室和王家摩擦不斷,積怨已深。 就當時的那種情況,皇帝病逝,太子遠在戰(zhàn)場一點意外就能要命。在捧老安王登基,還是王家的天下,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老安王死了。 閻良花沒多說什么,只是略有些嘲諷:“不太清楚,不過我若是老安王絕對舍不得丟下孤兒寡妻??v然多了一個南字,子嗣后代還不是未稱帝?;实蹖幙沙袚缴罨靵y的名聲,也不叫親弟弟的兒子有機會上位。這樣的哥哥,不保也罷?!?/br> 郭趙柔和的說:“世人皆有不同追求,不分輕重。” 閻良花敷衍的嗯了一聲,翻了個身不說話。心想,這個郭趙還真是謹慎,聊了這么半天的天,愣是什么消息都沒泄露出來。 竹葉盤著腿坐,方才困的要死,被這么刺客一鬧反而精神奕奕。 她忽而問:“沈郎君是不是知道放蛇的人是誰?” 沒人回答,她不甘心的又問了一遍。 “肯定知道,打草驚蛇抓的是把柄?!遍惲蓟ù蛄藗€哈欠:“竹葉,熬夜不長個,睡吧?!?/br> 竹葉:“我睡不著,一想到這些亂糟糟的東西,心里就七上八下,你們怎么還睡得著?” 閻良花不以為然:“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你看你師父多高呀。” 郭趙輕笑一聲:“說的有理?!?/br> 竹葉心里琢磨,師父不靠譜,這是全憑運氣,天塌下來,他可能還在擺弄著六爻,給出不靠譜的測算。 竹葉cao心著師父,愁到不得了,商量著:“師父,咱們能不哪里有亂子,就往哪里湊么?” 郭趙閉眼,一語雙關(guān):“做夢?” 竹葉磨牙,真想欺師滅祖。 沈家。 鎏金紅漆通體光澤的香爐中,香煙裊裊散發(fā)出來,散發(fā)著沉香的氣息。 沈瑛最近都在擺弄這東西。 簪纓世家講究清貴,光藏書還不夠,還要體現(xiàn)在平時的禮儀教養(yǎng),以及對一些小物件的把控上。 沈瑛這些日子專心致志的就在研究酒,香,茶,然后一個不留心,自家兒子闖禍了。 他早年成親,妻子并無所出,倒是婢女誕下一子,之后再無子嗣,便一直當做繼承人培養(yǎng)。 誰知也就是今年年初,妻子生下一子。 長子今年十四,名叫沈勁,頗有些自己心思,怕生下來的幼弟動搖自己的位置,就想著為父親分憂。 沈瑛若說有遺憾,那就是沈家始終擠不到名流世家的位置。 沈勁這個孩子聰明又膽大,再加上因為被當成繼承人培養(yǎng),所以手中有一定的權(quán)力。 他背著父親,調(diào)動了沈家一半兒的財產(chǎn),買兇殺皇帝。 沈瑛長舒一口氣:“你可真是我的好兒子,聽風樓退回雙倍錢財,你一下子為我沈家掙下了好大的基業(yè)。” 他雖有意投奔王敦,但還下不了如此大的勇氣。 想當權(quán)臣是一回事,殺皇帝又是另一回事,古往今來敢于弒君的,又有幾人? 沈勁嗓子啞啞:“錢,還沒取回來呢。” 沈瑛直接坐直了身子,一口氣梗到了脖梗,他以為這是夸獎嗎?惡聲道:“你都做下那么大的事兒了,還惦記著這點錢呢?” 這錢要是取回來,那就是坐實了沈家買兇殺皇帝的罪名,多少雙眼睛盯著,那就算是金窩銀窩外加玉璽都不敢取回來。 這一半兒的身家算是打了水漂,還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 得了錢,沒殺人,聽風樓老于真不愧是姜還是老的辣。 沈勁愧疚的說:“兒子好像成了敗家子?!?/br> 沈瑛涼涼的說:“你太低估你自己了,你是燒家。” 沈勁低垂著頭:“……未曾買兇成功,知道的人寥寥無幾,葛家大郎已被殺死,兒子愿自請禁足于家中,以莽撞為父親賠罪。” “你準備窩在家里生金雞蛋,來填補家用嗎?”沈瑛問。事到如今還說這樣的話有什么用,他抹了一把臉:“人人都說我蓄養(yǎng)歌妓,花錢如流水,殊不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如今我只恨你沒個愛好,買兇殺皇帝,你以為此事瞞的???” 沈勁的腦袋已經(jīng)低的磕到了地板上:“父親希望我品學(xué)兼優(yōu)。” 沈瑛冷笑:“那還是我的錯了?” 沈勁不語。 沈瑛自個兒是個喜歡吟詩作對,假作風流,又沒有特別多才學(xué)的人,為此他花了一大筆錢買他一堆的書,請來了名師指點自己兒子學(xué)業(yè)。 結(jié)果兒子書讀的倒是挺多,可惜能力沒跟上事兒沒用在正地方,小小年紀就養(yǎng)出了一副文人膽大包天的品性。 他十幾歲的時候還在琢磨著怎么賺錢,兒子十幾歲的時候已經(jīng)在琢磨著殺皇帝了。 沈勁十分愧疚:“兒子愿以死謝罪。” “修說這些沒腦子的話,一半的身家散了我再賺,就是用得著你一條命來抵嗎?” 沈瑛狠狠的將人罵了一頓,長長吐了口濁氣:“罷了罷了,你也是做了我一直猶豫不定的事。” 若非父親藏著心思,兒子怎么會揣測著父親的心思做事? 有人走了進來,此人是沈瑛心腹,名叫錢舉。他行禮道:“郎君,縣令那邊果然派出了人,已經(jīng)被我們扣下,不過這個殺手一見落入圈套,立即吞藥自殺?!?/br> “無妨,只要人在,活著死著都一樣。這個朱縣令,垂涎沈家家財已久,恐怕也從聽風樓中買兇殺人過,不過是稍稍放出風去,說這師徒二人知道買兇殺人的名單,他就迫不及待的殺人滅口?!鄙蜱湫σ宦暎骸案@種蠢貨虛與委蛇那么久,我都心煩了?!?/br> “我派了人去師徒二人那里鬧了鬧,明兒個之前他們作證辨認尸體即可。” “好?!?/br> 沈勁問:“這師徒二人又是什么人?” 沈瑛答:“說不好,肯定不是一般人,尤其是那個小姑娘,徹底斷送了我想要一個女兒的心。這師徒二人作證后,不能留?!?/br> 沈勁驚訝:“父親恨不得將我打扮成女兒,竟也會不想要女兒?!?/br> 沈瑛嘆了口氣:“我不僅不想要女兒,連兒子我都不想要。” 兒女皆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