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逸散，謝靈徵眉頭舒緩，他輕輕一笑：“沒什么打算。抽了仙骨，廢了仙體，回去大獄也受不得磋磨，不能給師尊解氣，不如好好找個世外桃源游山玩水，熬過了這十幾年，來生指不準(zhǔn)可做了他瀛臺仙君拂塵上一根鶴翎。”

    酒保抽了抽嘴角：“你這又是何苦？”

    “嗯？”謝靈徵不解，“師尊每十年會換一根拂塵子，實不相瞞，他待那玩意兒比我好上太多。他嫌我身上總有穢氣，不讓我踏進他歇身的云臺殿，倒是那拂塵子，他是從來離不了身的?！?/br>
    “得了，和你沒法聊那誰誰?！本票o奈擺手，“一會兒伯壺公見你，我?guī)闳ハ磦€澡，換身衣服，免得嚇著他家小姑娘?！?/br>
    桃花劍客自打十五歲起就是個天下聞名的俊逸少年郎，二十歲上他和泥下道眾魔打起了交道，眉眼間多了幾分尋常神仙沒有的煙火氣，可謂一舉一動盡含情，一顰一笑皆風(fēng)流。

    但凡他走過的地方難免有姑娘遺落芳心，只是這許多年卻無只花片葉真正近了他身去，一來蕭無音大弟子的名號擺在那里，二來凡是與謝靈徵相熟之人，都知道他心有所屬。

    伯壺公打量著面前這個曾與自己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年輕人，這俊逸青年沐浴凈身、換了衣物后，容貌神情與上回見時無甚差別，只是眉目間有些憔悴，臉色過白了些，終不復(fù)往日神采飛揚。

    伯壺公的視線移向他兀自血流不止的手足，新纏的繃帶已然又見了紅，心中了然。

    年長的鬼將溫聲道：“謝賢侄一路趕來，辛苦了?！?/br>
    “不辛苦?！敝x靈徵笑著略一躬身，這個簡單的禮節(jié)讓他以竹篾強支著的右腳一個趔趄，險些整個人摔倒在地上，他右手不便，只得拿左手扶住一旁門欄，姿態(tài)怪異，頗為狼狽。

    “賢侄不必多禮。”伯壺公起身相扶，謝靈徵也不尷尬，借著他的手臂在桌前坐了，聞著幾上悠悠酒香，不免食指大動。

    伯壺公大笑：“適才胡二與我說你饞酒，現(xiàn)下看來果真不假。仙道少有你這樣的性情中人，我頗想和你多談兩句，把酒言歡，只是此刻怕是不便?！?/br>
    “無妨?！敝x靈徵道，“理當(dāng)先去看看令小姐?！?/br>
    伯壺公頷首，吩咐胡二攙了謝靈徵，三人往伯靈玉的住處徐徐行去。

    “小女近些日子，著實不太見好?！辈畨毓呑哌叺溃奸g隱隱有幾分愁苦，“我出不了泥下道，只得托昔日人脈遍訪靈藥，然而再多靈丹妙藥也只不過續(xù)一日半日性命，且時間拖得愈久，收效愈發(fā)微弱?！?/br>
    “斬雪之傷，無藥可醫(yī)。”謝靈徵指了指自己鮮血淋漓的右手，淡淡一笑，“即便是醫(yī)死人rou白骨的靈藥，碰上這斬雪劍痕，最多也不過能止住血罷了。”

    “我這里有些許續(xù)斷神散，雖起不到多大作用，卻多少能讓你好過些。”伯壺公道，“適才已遣人去取了?！?/br>
    “多謝前輩?！敝x靈徵道謝，他想了想，又道，“實不相瞞，我雖有心幫你，但用我的仙骨并非上上之選。非是我有意推脫，只是此中利害還望你事先考慮清楚?！?/br>
    “我明白?！辈畨毓?，“再怎么說，你還是瀛臺仙君的大弟子?！?/br>
    “曾經(jīng)?！敝x靈徵糾正。

    伯壺公神色微妙地瞧了他一眼：“即便瀛臺山現(xiàn)在革了你的名，也未必會容你的仙骨為我等邪門歪道所用，你擔(dān)心蕭無音秋后算賬，是也不是？”

    “師尊對鬼道厭惡至極，萬一他心里還有我這么一回事，不無可能。”謝靈徵道，“再怎么說與他朝夕相處二十余載，我死了，他總會知道。你若不放心，我臨了修書一封，懇請他念在二十年師徒情分上莫要牽連他人，也算了了我最后一個心愿。”

    “你這話，未免太心灰意懶?！彼幸庠手Z，伯壺公卻聽了直皺眉，“謝賢侄，你還年輕，即便沒了仙骨，也還有大把時光——你仙道中人講究閉門苦行，把人生十?dāng)?shù)載視作蜉蝣一瞬、曇花一現(xiàn)，短短光陰自然賤如塵土。而我鬼道眾素來講求世間極樂、雪月風(fēng)花，凡在世一瞬皆貴重如金玉。俗話說，但有三天活，不說喪氣話。你既與我這泥下道有緣，又為何要因這幾十年壽數(shù)而萬念俱灰呢？”

    謝靈徵怔怔聽完，莞爾一笑：“閣下所言非虛，深得我意，我合該結(jié)交你這個朋友?！?/br>
    話雖如此，他這應(yīng)答里卻終究少了幾分誠意，落語處聲線有些輕飄，伯壺公知他未聽進去，便也不再多勸，只是走前半步安靜地引著路。

    一行人沉悶地往伯靈玉的閨房走，謝靈徵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回廊的青石步道上，手腳雖疼，也算不得太疼，倒是腦子里來回是伯壺公適才說得“心灰意懶”、“萬念俱灰”，又電光石火地閃過那“世間至樂”、“雪月風(fēng)花”。

    又走數(shù)米，他忽地停下了腳步，胡二攙著他的動作一頓，關(guān)切問道：“謝靈徵，你可是走不動——”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伯壺公回頭，只見謝靈徵單手撐著一旁的紅木窗格，手足有些打顫，發(fā)絲凌亂，眼眶通紅，全不復(fù)適才不卑不亢、隨性自若的模樣。

    如瓦甌積水，蓄得久了終會滿溢而出，謝靈徵喉頭微顫，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他不要我啦?！彼煅手f道，“我便是活著也沒有意趣了。”

    第3章 雪鶴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