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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亦是拜行在這幽深長道上,只是蕭無音憐他,以紅線牽著他手腕,以仙風托著他膝彎,攙他扶他上了這十里長階,斷不像如今這般生拉硬扯。謝靈徵宿醉著,又吹了一宿風,腦門上燙得厲害,雙目半闔不闔,只見得眼前一片昏黑,前路不是萬丈光芒、而是無間地獄,便覺得這山會吃人,是去不得的,忽地掙扎大叫起來:“我不去了!我不拜這山了!我要回去!” 那兩個小童吃了一驚,忙道:“大師兄怎么了?我們不在拜山,我們往雪竹林去。” 蕭無音停了腳步,遙遙回望,只見謝靈徵面色潮紅,口中喃喃自語:“我不拜山,我回謝家村去,我不修仙道,我要做個凡人,你讓那鶴兒馱了我回去?!?/br> 這番話嚇得兩個小童一哆嗦,無助地抬頭看向蕭無音,只見瀛臺仙君目色暗沉,竟有幾分驚怒,他徐徐走下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謝靈徵,神色淡淡:“你再說一遍?!?/br> 謝靈徵卻迷糊了眼,口中聲音細微,不知在說些什么。 蕭無音見他面色潮紅,伸手略一探他額頭,只覺guntang,心中不解,倒是問一旁的小童:“他是怎么了?” 小童忙道:“稟仙君,師兄是發(fā)燒燒糊涂了,您別和他計較。” “發(fā)燒?”蕭無音微微皺眉。 小童有些支吾,似是欲言又止。 “你說?!笔挓o音道。 “師兄抽了仙骨,已是凡人之軀?!毙⊥瘧?zhàn)戰(zhàn)兢兢應道,“既是凡人,生老病死,也是尋常的?!?/br> 瀛臺仙君的面色愈發(fā)難看,他又撫了撫謝靈徵面頰,觸手燙得厲害,他干脆一手扶了肩下,一手托著膝彎把人打橫抱起,囑咐那二童道:“退下吧,我?guī)先ァ!?/br> 小童稱是后行禮告退,蕭無音看著懷中人,只見謝靈徵下意識地將頭埋進他胸口,似是見不得光一般緊緊地貼著他,一頭亂發(fā)雜草似的堆著,此時看來卻也不太令人嫌惡。 他記得多年前自己經(jīng)常抱謝靈徵,會稱他一聲“徵兒”,對他寵溺得緊,只是自瑤臺仙宴后便開始嚴加管教,動輒懲戒,嚴厲有余而親昵不足,更是罕有摟抱,因而這回抱他,只覺徒兒比上回身量長了許多,分量卻輕得過分。 他心道,待到得雪竹林,便不必再對這孩子如此苛刻了。 雪竹林離云臺殿頗近,竹影斑駁,環(huán)境清幽,并非常年落雪,只因其竹身為雪青淡紫,上有淚痕斑斑,頗似雪片,便以雪為名。 其間有一叢子母竹,生長千年,頗有靈性,逾百米高,有通天之勢、合抱之粗,瀛臺山先人在其上修一竹屋,與世隔絕,深藏云海,靈氣充沛,頗適合用于清修自省,因而這通天竹,變成了瀛臺仙門的思過之地。 五年前瑤臺仙宴后,謝靈徵在這通天竹上一住數(shù)月,后蕭無音親自接他下來,便聽他玩笑說:“這通天竹是整座瀛臺山上唯一能望見云臺殿的處所,若是以后我犯了什么大錯,師尊就將我囚在里面,永世不放我下來吧。” 瀛臺仙君當時只作笑談聽了,只是此時此景,他瞧見謝靈徵手足血痕,只覺刺目,心中不免想,若是那日直接將他關進通天竹屋,永生永世囚著他,讓他一步也離不去,倒也好了。 謝靈徵是熱醒的。 他隱隱約約猜到自己是酒醉吹風后發(fā)了熱,然而卻未曾想到一覺醒來便能看到蕭無音坐在自己榻前,將手背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瀛臺仙君的手背如他的脾性一般冰冷,卻反而讓他面上熱得慌,他心知自己對眼前人那點不該有的骯臟心思至今無法消減,卻也清楚如今二人已經(jīng)走進了一條退無可退的死胡同。 他一看著蕭無音,便覺得有千百鬼魂扼著自己的喉嚨,瀛臺仙君額上那點紅煞像蒺藜毒刺一般穿刺著他的魂魄,他甚至無法分辨這是因為自己被抽了仙骨,難抵這萬鬼之煞,還是因為友人的慘死始終如酸雨腐雨,啃嚙著他的骨髓。 謝靈徵匆匆避開了眼。 蕭無音微微皺眉,問道:“怎么?” 謝靈徵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俯身欲拜,卻被蕭無音按住了肩頭,只得垂首行禮道:“仙君。” 蕭無音心中略有不滿,卻也不知這種不滿來源于何處,只得收回手,稍和緩了聲音,問:“身上可好些了?” “無礙?!敝x靈徵的目光依舊垂落在地面,“有勞仙君掛懷。” 瀛臺仙君凝視他片刻,意圖探知他所思所想,只是他回避的目光與寡淡的臉色掩去了大半情緒,似是在二人之間豎起了一道薄而堅韌的膜。 蕭無音從未見過這樣的謝靈徵,在他記憶里,這個大弟子是那個在萬人俯首時唯一會抬著一雙明眸看著自己的人——謝靈徵從不會再自己面前隱藏任何東西,他是一張肆意而又坦蕩的白紙,簡單干凈又純粹明練,即便不笑的時候,那桃花似的眼角眉梢也總是帶著笑意,燦爛耀目到有些時候會讓人覺得不合時宜。 “你在想什么?”瀛臺仙君直截了當?shù)貑柍隽丝?,“你為什么不高興?” 謝靈徵抬頭,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氣憤,只覺有些荒謬,他終于隱隱明白,神仙與凡人,亦或者說,仙界與世俗,終是難以相互理解的,而他謝靈徵無論能否鑄成仙骨、鍛成仙軀,骨子里都只是個被七情六欲所牽絆的凡人,他不能摘下天際的月亮,也不可能消融瀛臺山頂隆冬時節(jié)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