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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徵聽罷,明了他這是應(yīng)允相借之意,當下躬身行了個大禮,正色道:“靈徵先謝過前輩,茲事體大,靈徵不敢妄自允諾,但必全力以赴,竭盡所能?!?/br> 泥間僧一揮手,將他推了個趔趄,解了身上的大紅袈裟兜頭往他身上一照,繼而大步邁出門去,口中高呼“翠娘”。 謝靈徵將袈裟疊好,掛于臂彎,俯身問扔在椅上坐著的小姑娘:“那位‘翠娘’是你娘親么?” 阿雪姑娘轉(zhuǎn)了轉(zhuǎn)烏黑油亮的眼,點頭道:“爹爹高興,要叫娘親去取酒。” “爹爹很高興?”謝靈徵莞爾。 “高興!”阿雪晃著穿紅繡鞋的小腳,聲音清亮,“那酒本只有三壇,一壇在百年前爹爹朋友去世的時候送走了,一壇要留到阿雪出嫁的時候喝的,還有一壇爹爹自己都沒有算好什么時候開呢!” 謝靈徵垂眸微笑,心中似有什么化了開去,他摸摸女孩的額頭,輕聲道:“那我更是要好好品一品這稀世佳釀了?!?/br> 阿雪拿水靈的眼睛瞧了他半晌,忽地把剛才那枝桃花遞還給了他。 謝靈徵茫然接過:“怎么了?不喜歡么?” “爹爹說過,鮮花贈美人。”阿雪眨眼道,“我借花獻佛,送給你?!?/br> 日落時分,泥間僧與翠夫人、阿雪出了寺塔,在露臺擺了一桌酒菜招待來客,菜肴俱是翠夫人親手所做,而佳釀乃假僧人攜阿雪所燙,一家人相得益彰,謝靈徵竟隱隱起了羨意。 數(shù)人把酒賞月,翠夫人瞧起來溫溫婉婉,一開口便頗似女中豪杰,潑辣果敢,英氣勃發(fā),與泥間僧坐在一處,仿若神仙眷侶,然謝靈徵知道,這翠夫人乃是貨真價實的厲鬼所化,因而與其說是神仙眷侶,不如說“鬼怪眷侶”更為切合。 一桌人笑鬧飲酒到深夜,月上中天,嘻哈玩笑聲不斷,其間泥間僧吹了一曲笛,翠夫人擊了片刻鼓,謝靈徵無可相和,干脆起身以柳枝示意,舞了一段劍。 蕭無音高坐于寺塔頂端,藏身于檐牙陰影間,靜靜地看著下邊歡聲笑鬧之人,聽著耳邊的宴樂之聲。 他有些恍惚,有些游移,目光暈暈看不清東西。塔下笑著、舞著的謝靈徵令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幾乎能觸摸到那種仿若實質(zhì)的欣喜,但又因無法理解被隔閡與薄膜之外,被滯留在高高的云端。 謝靈徵的劍舞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百出,破綻四現(xiàn),大約是因為前世所學(xué)的劍招如今所記得的不多,又許是右手傷痕仍舊作痛,他的動作有些飄忽,不穩(wěn)重,還有些散漫。 但蕭無音又想到,謝靈徵即便手足未有傷痕之時,也是如此的。他從不崇尚完美無缺,有時他也會欣賞璧玉有瑕、花落成土,他堅守的道素不以清規(guī)戒律為對錯,他心中有屬于自己的度量衡,其不為仙界所接納,亦不與鬼道全相同,故而他并不在意自己的魂魄是完整還是殘缺,也不強求自己的記憶是恢復(fù)或是喪失。 他合該不受萬事萬物所牽絆,他合該永遠如眼前此刻般快樂恣意,瀛臺山不屬于他,他亦不屬于瀛臺山,蕭無音得不到他,他也不再愛著蕭無音。 蕭無音心想:他此刻的模樣,便是極好,而自己懷中所揣,卻是桎梏他腳步的根源。 他從懷中取出那只白玉小瓶,送至唇邊鼻端,試圖尋找到一絲熟悉的氣息,然離體的魂魄終究不過是一抹無謂的塵煙。他合上眼,起身行至屋緣,展開袍袖,振臂一揮,那白玉凈瓶劃過一道弧線,就此墜入萬丈深谷。 他回過臉去,背著月光隱忍著肩頭的顫意,他終是再一次丟掉了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蕭無音抬手觸了觸眼眶,此番卻無水漬,他并不明白為何,只是雙目酸澀,卻又干涸,他突然想起飛龍川,在未有雪水雨露潤澤時,它永遠只是干枯的河床,難以傳達生生息息的因緣之意。 就在此時,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蕭無音回頭一看,只見謝靈徵不知何時坐在月色下,正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手中正拿著那只方才被他丟下塔寺的玉瓶。 謝靈徵似是醉了,目光有些迷離,眼角微有紅暈,嘴邊還掛著笑意,聲音因為酒意,聽起來有些甜:“神仙,你為什么亂丟東西?” 蕭無音不答。 謝靈徵卻是醉得厲害,恍惚間揪著他身前一縷雪發(fā),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抬頭注視著仙君的臉:“你看起來好難過,明明是珍如生命的東西,為什么要就這么扔掉?” 蕭無音仍舊不言,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擰了一下,痛得喘不過氣來。 謝靈徵以為他沒聽清,提高了聲音,捋直了舌頭,一字一頓地問:“明明是珍如生命的東西,為什么要扔掉?” 蕭無音嘆道:“別再問了,靈徵?!?/br> 醉酒之人卻實在是不知趣,手里緊緊擰著那縷發(fā),說什么也不肯松開,且抬著明亮澄澈的眼睛看著他,天真又殘酷,無知而無畏地執(zhí)著地問著他:“為什么要扔掉?” 蕭無音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咬了口,闖入齒關(guān),給了他一個又短又深的親吻。 “因為它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彼f道,“我不能再擁有它了。” 次日謝靈徵醒來,已然日上三竿。 他一夜宿醉,醒來時仍睡在塔寺頂,身上蓋著大紅袈裟,手中還拽著一縷雪白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