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潛水史_第50章
他唱:“我們生來就是孤獨,讓我再看你一眼?!?/br> 聲音低沉,不算沙啞。是很普通的男低音,勝在唱得質(zhì)樸。 趕路者時停時走,有人找了半天,也不見投放零錢的琴盒。 “小伙子,錢放哪?!?/br> 陳燕西就轉(zhuǎn)過頭,只笑不答話。他不要錢。 回國的日子漫長無聊,不能潛水時,他常會單獨出門,把車停在附近,背著吉他四處唱歌。不討飯吃,也不算天籟,就唱一唱,消磨百無聊賴。 其實,有些寂寞。 陳燕西與金何坤也沒再偶遇,所以你看,人與人之間,除了天公作美的那么一點緣分,果真是事在人為。一次次不期而遇,指不定對方如何挖空心思。 究其人類感情深處,誰不曾非常孤獨,非常脆弱,內(nèi)心被一種卑微感所占據(jù)。 他就忙著自己的事,自己的工作,行走在自己的生活軌跡。除開潛水,陳燕西亦只有一個理想:做個俗人,貪財好色,一生正氣。 運氣好點,或許與某人色授魂與也不錯。 而妄想與陳燕西色授魂與的金何坤,同樣忙得連軸轉(zhuǎn)。公司問他是否復(fù)飛,金何坤仍說要離職。飛行員離職訴訟消耗的時間成本、經(jīng)濟成本高,結(jié)果完全是“兩敗俱傷”。 畢竟航空公司掌握著飛行員的人事檔案、技術(shù)檔案。其中技術(shù)檔案最關(guān)鍵,若未辦理轉(zhuǎn)移,飛行員就算想再就業(yè),也只能面臨停飛。 而飛行員想脫離公司,捷徑就是打官司,但這種方式意味著一年以上的時間成本。 金何坤沒有經(jīng)濟顧慮,類似傳說中出來找工作的收房租大佬。但他同樣不想打官司,于是申請有序流動。 耗著就耗著,正巧金何坤有其他事情要做。 比如轉(zhuǎn)變追人戰(zhàn)略,比如攝影。 金何坤是典型的年輕身體,老派靈魂。很喜歡轉(zhuǎn)悠一些城市古老的遺留建筑,包括舊貨雜物商店。他骨子里是個念舊的人,若非后來性取向彎了,應(yīng)該會回去尋找小時候大院里的那個姑娘。 具體長相記不太清,只記得對方兩根辮子。烏黑且長,末梢扎著蝴蝶結(jié)。 金何坤回國后,背著相機四處采風(fēng)已一月有余。近期本地雜志約稿,長期合作的還有《HELLO》。 坤爺忙于拍攝與修圖,偶爾路過陳燕西父母的樓層,會有點悵然若失。很久沒遇見,說明陳燕西搬走了。 金何坤自己的房子在京城,戶口轉(zhuǎn)回C市還沒買房。前幾天看一套高級公寓出租,就在城南二環(huán)。他琢磨著等下月搬家后,遲早要把陳燕西哄回去。 十二月底,C市罕見飄雪。鵝毛大小,但并未堆積,落地即化。 寒風(fēng)與溫室一窗之隔,陳燕西和陳明正收拾回國禮,程珠怡坐在沙發(fā)上,端著皇太后的架子,指揮爺倆,叫他們手腳麻利點。 陳燕西直到這會兒,仍沒清醒。早晨從被窩爬出來時,接到“失散已久”的父母來電,陳明夫婦終于舍得回家。 “北歐真的冷死了,我說提前回來。你爸硬要在奧斯陸老城區(qū)多呆些日子,中世紀城市是很有趣。算了,在你爸眼里,鐵鍋下的黑泥都是藝術(shù)?!?/br> 程珠怡圣口一閉,凌厲的杏眼又落在陳燕西身上。挑眉往上一揚,皇太后接著刻薄上了。 “怎么著,不潛啦。相親前天給我空遁,躲災(zāi)躲到國外去,撈著什么寶貝沒。能干大發(fā)了你。知道李阿姨的兒子多優(yōu)秀不,一表人才,根正苗紅,配你我都覺著是小李倒貼。你還有臉跑!” 陳燕西清醒了,“媽,李阿姨兒子屬鍋貼的?貼來貼去,還沒糊呢?!?/br> 程珠怡微瞇眼,母子倆多年來斗嘴大賽,常常勝負難分。陳燕西說話相當注意分寸,只打要害,劍走偏鋒。不人身攻擊,不無理取鬧。 而陳明作為和事佬,見苗頭不對,再適時插一句:“噯,我的錢包哪兒去了?!?/br> 程珠怡立刻轉(zhuǎn)移戰(zhàn)火,單手叉腰指著陳明:“自己的東西不收好,沒人樣!” 再指著陳燕西:“小子,今天老娘放過你!” 等程珠怡踩著雷厲風(fēng)行的步伐踏進一圈行李箱,為陳明尋找錢包時,陳燕西基本可以一縮脖子,做個人畜無害的吃瓜群眾了。 片刻后,程珠怡在衣服堆里窸窸窣窣找了會兒,忽然抬頭,“對了,老陳小陳!今晚張姐她家請吃飯,就以前咱們大院鄰居。還記得不,后來搬家那個?!?/br> 陳明正給這次淘回來的黑膠唱片分類,悄悄塞幾張給陳燕西。他囫圇答道:“是有點印象吧,多年沒見了。之前你幫忙看房子那家人?” “可不是,”程珠怡說,“那家小孩兒以前跟阿燕玩得挺不錯?!?/br> 陳燕西倒實誠:“我不記得了?!?/br> 確實是不記得。 畢竟老城大院已拆得七零八落,現(xiàn)代步伐鯨吞虎據(jù),高樓拔地直上云宵,落后的泥淖小巷自然沒有立錐之地。他記憶中本不多的大院生活,遙遠得比英雄夢更不真實。 陳家是第一戶搬走的,不因拆遷。陳氏老長輩去世后,陳明因才華橫溢,混得不錯,算是上家。倒騰收藏品與出售畫作,從此發(fā)跡。 程珠怡的原職是印刷廠會計,閑時接點私活,一家不愁吃穿。陳明捧回第一桶金,程珠怡腦子賺得快,乘著九十年代的炒股熱,發(fā)跡那點小錢便利滾利,滾雪球似的,愈來愈大,愈來愈多。 搞得陳燕西一直不明白,自家為什么要搬出大院。 人往高處走,有錢啦,好日子就在前頭,誰還會留在大雜院呢。 這是程珠怡的原話。 而陳燕西始終記得,小時傾盆大雨后,有彩虹滿輪。九三年一場大雪遮天蔽日,世界銀白。大院初夏的夜晚,榕樹高大茂密,不知誰家葡萄藤纏了一架子。滿天星斗,人們圍坐一起乘涼聊天。 男人穿著背心褂子,女人偏愛連衣裙。有人手捧西瓜,有人搖著蒲扇。老者喜歡逗頑童,而年紀稍長的“小大人”做完作業(yè)在院里撒歡。 九幾年的日子,好得有如一場夢。 “再后來大家都搬走了,張姐他們家是第二個,說是北上去做生意?,F(xiàn)在回來嘛,應(yīng)當是準備后半生養(yǎng)老?!?/br> 程珠怡收整好行李,鋒利的眉眼柔和許多。她彎唇一笑,歲月留下的皺紋畫在眼尾。不顯老,別有風(fēng)韻。 “但大院都沒啦。老鄰居么,以后互相照應(yīng)幫襯,也挺好?!?/br> 大院小巷挨個兒消失,文明道路四通八達。遺留下的老房子“突兀自憐”,誰不想離開,誰不想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