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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_第36章

    “那時我所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肖聰?!闭f到這里,譚碩又漸漸激動起來,“除我以外,只有他的手里才有《星?!返淖V子。我想問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要演奏一部抄襲的作品,孫辰的手里怎么會有我的譜子!”

    “我到處去找他,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他。直到有一天,我在老爺子的琴房外面堵到了他?!?/br>
    當時的情景,譚碩至今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那是他這輩子最慘痛的教訓,也是他最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他捏緊手里的煙盒,盡管那煙盒早已被他揉得面目全非,顫抖著道:“我問他,知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他說……”

    那時,肖聰?shù)乜粗?,顯得異常平靜。他說:“譚碩,我只是接受委托完成《長夜之歌》的首演而已,你說的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br>
    譚碩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

    肖聰又說:“況且,如果真如你所說的,這兩部作品如此相似,很可能有抄襲的嫌疑,那么我又如何判斷,這到底是誰抄了誰呢?”

    最后他拍了拍譚碩的肩道:“我勸你,做事情不要太沖動。你這樣去質疑孫老師,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可能惹人笑話。與其把心思花在這種事情上面,還不如靜下心來,好好寫幾部作品,你說是不是?”

    他說完就從譚碩的身邊走了過去,很快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譚碩愣在原地,身旁人來人往,可他卻什么也感覺不到。

    譚碩離開了琴房樓,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獨自走了很久,終于漸漸地打心底里泛出一陣惡心。

    《長夜之歌》已經(jīng)搶在《星海》之前公開發(fā)表并且獲獎。孫辰是作曲系的老師,肖聰是王一夫的學生。而作為對《星?!氛麄€創(chuàng)作過程的唯一知情者,肖聰選擇了站在孫辰一邊,他的手里不僅有《星?!沸薷母宓耐暾麖陀〖?,還有很多《星?!返牟莞迤?。譚碩不知道肖聰和孫辰是怎樣蓄謀這件事的,他只知道,自己的譜子是通過肖聰?shù)搅藢O辰的手里,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去揭發(fā)孫辰抄襲,自己根本沒有勝算。

    不僅如此,聽肖聰?shù)难韵轮猓约悍堑珱]有勝算,還有可能被反咬一口。肖聰在面對質問時能如此淡定,言語間甚至暗含威脅,這說明他和孫辰一定早有準備,并不擔心原作者在發(fā)現(xiàn)之后把這件事情揭發(fā)出來。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剛獲了獎,就立刻有人跳出來質疑其抄襲,可這個人又拿不出充足的證據(jù),那他最后只會落人笑柄,被認為是憑借這件事博取存在感、炒作自己的小丑。這樣的情況一旦出現(xiàn),輿論會倒向哪一邊,譚碩不用想也知道。

    譚碩講完這所有的經(jīng)過,終于抬眼看向秦海鷗,疲憊地說道:“我和他朋友一場,也是直到那時才明白,原來名利對他來說,比什么都重要?!?/br>
    秦海鷗怔怔地看著譚碩的眼睛,突然“蹭”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轉身沖出兩步,又回身頓在那里。他想做點什么來發(fā)泄自己的情緒,隨便什么都行,可他又覺得無論自己做什么,都無法宣泄此刻心中的怒火。

    原來這才是真相,這才是事情的關鍵。譚碩的作品不僅僅是被孫辰偷走的,這次抄襲是一次合謀!最有力的證人竟然站在了抄襲者一邊,所以譚碩才會那么絕望,他才會那么確定,這件事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轉機!

    秦海鷗站在房間中央,心緒翻涌,胸口如火在燒,氣得快要炸裂。

    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就算當年老師沒有為肖聰考慮、沒有在人選的問題上產(chǎn)生過猶豫,《長夜之歌》的首演者也不可能是自己,因為早在孫辰打算奪走《星?!返臅r候,他就已經(jīng)和肖聰預謀好了首演的人選!

    他曾經(jīng)那樣信任肖聰,尊敬他,把他當兄長愛戴,為了不搶他的風頭,甘愿在老師面前承諾永不演奏《長夜之歌》。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

    而他們的老師——老師親手培養(yǎng)了肖聰,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為他的未來做了多少打算,難道他就打算這樣報答老師的恩情嗎?!

    秦海鷗這時才明白,譚碩為什么會說老師承受不起這樣的刺激。先前他突然提到肖聰,譚碩可能是一時心亂才把實話說了出來,當時他只覺得譚碩說得有些夸張,可現(xiàn)在想想,如果老師知道自己的學生做出了這樣的事,那無疑會受到巨大的打擊。

    他想到這里,又轉頭看向譚碩?,F(xiàn)在他也終于明白了譚碩為什么從一開始就不愿意讓他接觸那手稿,為什么在上午談話的時候拒絕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肖聰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秦海鷗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激烈的情緒,這種情緒已經(jīng)超越了憤怒,變成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憎惡——原來一個人為了名利,可以將別人的心血據(jù)為己有,可以顛倒黑白,背棄朋友。為什么竟會有這樣的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卻干著踐踏職業(yè)cao守、違背道德底線的齷齪勾當!一部骯臟的抄襲之作,讓一個小偷和一個騙子從此揚名,卻成為了譚碩的心頭之痛,令身為原作者的譚碩在這樣的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十年!

    可是譚碩,他忍耐了這么久,在手稿被翻出來時,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朋友的感受,直到事情發(fā)展到他無法掩飾的地步,他才終于將真相說了出來。

    秦海鷗望著譚碩,久久不能成言。他的內(nèi)心被怒火灼燒,被疼痛撕扯,無論是譚碩所受的痛苦,還是老師和自己所受的欺騙,都像銼刀一樣折磨著他的心。從小到大他尊敬和喜愛的人有很多,卻不曾真正地討厭過誰,更不要說去憎恨誰??墒乾F(xiàn)在他憎恨肖聰,這種恨意遠比他對孫辰的怒氣更加強烈。這滋味并不好受,卻又無法停止,只要一想到譚碩這十年來都忍受了什么,老師若知道真相后將會多么的痛心,秦海鷗就覺得即使真的把事情揭發(fā)出來,他也仍然不能原諒犯下錯誤的人。

    他站在那里,任由自己被這些情緒沖刷著。樓下米粉店的嘈雜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靜了下去。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如兩尊雕像一般。然而在這個安靜的房間中,沒有人的心里是平靜的。十年前所發(fā)生的一切,無論是親身經(jīng)歷,還是感同身受,此刻都已經(jīng)沒有分別。

    秦海鷗望著譚碩,良久,終于走回到小木凳邊,重新坐了下來。

    “后來呢?”他低聲問道。

    譚碩輕輕嘆了口氣,向后斜靠在椅背上,似乎只是回憶這件事情,就已經(jīng)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后來?……后來我走了?!?/br>
    看著心血之作被人搶走,可他卻什么也做不到,譚碩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他更無法原諒肖聰和孫辰,他拒絕承認《長夜之歌》的一切。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還留在這個圈子里一天,他就不得不看著《長夜之歌》不斷上演。他們不僅搶走了他的作品,還要反復踐踏他的尊嚴。如果作品已經(jīng)無法留住,那么譚碩希望,自己至少能夠保全后者。

    他沒有再去質問肖聰,也沒有去找孫辰理論。他很快處理掉了自己的書和稿紙,只帶了入校時的一部分行李,沒有將他的去向告訴任何人,甚至連畢業(yè)證都沒有去領,就徹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

    而那部《星?!返氖指澹钡脚R走前的最后一刻,他還是將它塞進了行李箱,終究沒有舍得將它拋下。

    第三十九章

    在此后近三年的時間里,譚碩沒有寫任何東西。

    他四處旅行,每到一個地方就找份臨時的工作,一邊打工一邊玩,玩夠了之后又重新上路,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最后我到了龍津這兒。當時這個地方還沒有搞旅游開發(fā),人特別少,風景也好,我打算在這里住久一點,就到鎮(zhèn)上找事做,碰巧龍哥的飯館缺個臨時工,我就在他那兒干了半年。后來他不缺人手了,我很發(fā)愁,他告訴我,說古鎮(zhèn)馬上要搞旅游,與其繼續(xù)打工,不如自己做點買賣。他幫我聯(lián)系了一個小店面,在鎮(zhèn)東頭,還讓小黑教我做米粉。果然沒過多久這鎮(zhèn)上的游客就越來越多,所有人的生意都跟著好起來。然后我就搬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那時珠珠的客棧還沒開張呢?!?/br>
    說到在龍津鎮(zhèn)上的這幾年,譚碩的語氣漸漸平穩(wěn)下來,臉色也好了許多。他把皺巴巴的煙盒扔進廢紙簍,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在轉椅上放松下來,似乎終于開始找回往常的鎮(zhèn)定與平靜。

    他眉頭一松,房間里令人揪心的氣氛頓時也緩和了不少。秦海鷗便問:“那后來呢,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恢復創(chuàng)作的?”

    譚碩道:“米粉店初期經(jīng)營得不是很好,虧了些錢。我找龍哥借錢墊上了,但是光靠開店的收入,短時間內(nèi)很難還清。于是我聯(lián)系了強子,讓他幫我找點活兒干?!?/br>
    他所說的干活自然是指寫音樂掙錢。秦海鷗又一次沉默了。一個如此喜愛創(chuàng)作的人,竟然是為了還債才又重新提筆。明明喜歡做一件事卻不忍去做,不僅如此,還要為生計所迫被逼著去做,個中滋味有多苦澀,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然而譚碩似乎并不認為這有多苦。在提及這件事時,他的眼里又有了光彩:“開始寫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不是你想戒就能戒得掉的,就好像戒煙,一旦復吸就很難再停下來。不過我也不想再回那個圈子里去,所以我自己寫自己的?!?/br>
    他說完便抬手抹了把臉,站起身來倒水喝。秦海鷗見他情緒好轉,心里的感覺很復雜,一方面緊繃的神經(jīng)為之放松,另一方面心情卻愈加沉重。他想起當初他將自己的困境告訴譚碩時,譚碩所說的那些話。當時譚碩說:你這不是還能彈嗎,剛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那時秦海鷗并不知道譚碩這么說是出于有心還是無意,但他此刻終于明白了譚碩為什么能輕輕松松用一句話化解他的壓力。

    因為他們是一樣的。

    一個不能登臺的演奏者,與一個不為人知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是一樣的。

    秦海鷗曾一度以為自己無法再彈琴了。當他發(fā)現(xiàn)他至少還能彈給自己聽時,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為他帶來極大的安慰和滿足,令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來弄明白這件事,可對于譚碩來說,這種狀態(tài)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多年。

    譚碩在很早以前就經(jīng)歷了同樣的過程,盡管后來他恢復了創(chuàng)作,卻從沒有發(fā)表過任何作品。他不為任何人,不圖任何反饋與回報,只是因為熱愛所以去做,這已經(jīng)成為了他生活的常態(tài),也足以令他感到滿足。因此,秦海鷗的困境在他眼里根本就算不上絕境。在他看來,只要對鋼琴的熱愛沒有消失,秦海鷗就有足夠的理由堅持下去。

    他們是一樣的。他們都是真正深愛音樂的人。只要他們還能演奏和創(chuàng)作,哪怕沒有觀眾、毫無名利可圖,甚至從今以后都要忍受孤獨,他們也會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現(xiàn)在秦海鷗終于明白,正因為譚碩體會過同樣的、甚至是更加深切的痛苦,他才能一語中的地開解自己。而自己在短短幾個月里所受的煎熬,與譚碩的十年相比,實在算不了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房間里安靜了片刻,只剩下譚碩咕嘟咕嘟喝水的聲音。譚碩一口氣灌下一大杯水,摸摸肚子道:“餓死了,我去煮碗粉吃!”

    秦海鷗呆了呆,這話題轉變得也太快了,但是聽他這么一說,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受了一下,覺得自己也很餓,便道:“我也要吃?!?/br>
    “你晚上沒吃飯?”譚碩詫異。

    “吃了……”但他當時胃口不好,所以沒吃多少,而且這樣的談話其實相當耗神,“又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