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譚碩沒有再提此事。

    他不提，秦海鷗不愿反復(fù)揭他的傷疤，便也不在他面前主動提起。但秦海鷗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想。

    關(guān)于《星?！放c《長夜之歌》，關(guān)于肖聰與孫辰，關(guān)于譚碩，那些虛偽與真實的，都在秦海鷗腦中不斷交替出現(xiàn)。這件事對他震動空前，一些長久以來所信任的東西被打碎了，讓他不得不在復(fù)雜而激烈的情緒中重新建立自己的認(rèn)知。

    秦海鷗問譚碩，自己是否可以把《星?！返氖指辶粝聛?。譚碩笑道：“既然都花200塊錢買了，那就是你的了，你拿著吧?！?/br>
    秦海鷗把手稿帶到琴房里面，關(guān)起門來偷偷地練。

    這才是他十年前心儀的那個作品。

    十年前，他沒能親自完成《長夜之歌》的首演，卻對其愛不釋手，只好自己偷偷地練。

    十年后，他終于見到了這個作品本來的面貌，也認(rèn)識了其真正的作者，可是《星海》卻已經(jīng)不可能再被公開演奏，而他也已經(jīng)無法再登臺了。

    十年過去，面對喜愛的作品，他仍然只能把自己關(guān)在琴房里，偷偷地彈奏它。

    這種強(qiáng)烈的無力感伴隨著同樣強(qiáng)烈的不甘，令秦海鷗無法平靜。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十年前不曾發(fā)生那次抄襲事件，那么《星?！肪蜁鳛樽T碩的作品發(fā)表，就算譚碩為朋友考慮，仍然指定肖聰來完成首演，后來的一切也會變得不同。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真的是這樣，自己和譚碩一定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即使自己承諾不去搶肖聰?shù)娘L(fēng)頭，他和譚碩也一定能在別的作品上合作，他們能把更多的好作品帶給喜愛音樂的人，那將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創(chuàng)作者不能與作品相認(rèn)，演奏者只能獨(dú)自對著手稿彈琴，除了眼睜睜看著《星?！烦蔀楦髯孕闹杏肋h(yuǎn)的遺憾，他們什么也做不了。

    秦海鷗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惱恨自己。如果他能登臺就好了。如果他能登臺，他就能演奏譚碩的作品，是否演奏《星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人們了解譚碩是一個多么有才華的作曲家。當(dāng)初他是因為無法登臺才躲到龍津鎮(zhèn)、認(rèn)識了譚碩，可現(xiàn)在卻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他無法幫助他最想幫助的人。秦海鷗覺得，這簡直就是現(xiàn)實對他的無情的嘲弄。

    明明曾經(jīng)可以輕易做到的事，如今卻做不到了，秦海鷗惱恨自己的無能。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努力接受自己無法登臺這個事實。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獨(dú)自彈下去的準(zhǔn)備，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譚碩面前不會緊張時，他又感到無比的欣喜和滿足。然而現(xiàn)在，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后，他卻感覺不到那種喜悅，也無法再繼續(xù)滿足下去了。他無法再滿足于已經(jīng)取得的那一點進(jìn)展和已經(jīng)看到的那部分希望?，F(xiàn)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他想克服這種障礙。他想徹底克服它，這是幾個月來他頭一次產(chǎn)生如此強(qiáng)烈的想要克服它的欲望。他渴望重返舞臺，他想在人前演奏譚碩的作品。他要讓肖聰聽到、讓孫辰聽到，還要讓所有人都聽到。

    可是，他究竟該怎么做？誰能告訴他，他要如何才能做到這件事！

    直到現(xiàn)在，一想到音樂會上的情景，秦海鷗仍然會難以自抑地感到畏懼。他在柳陽那里彈琴時，有時會感覺琴房外面有人靠近，每當(dāng)這時他就想停下來，只有在譚碩面前他才能放松地演奏。秦海鷗知道，僅僅這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

    他為此困惑苦悶著，但眼下還有一件更急的事。月底已至，如果譚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他就必須搬出古鎮(zhèn)。這幾天秦海鷗的心思都放在那手稿上，這時更是急也沒用。所幸房東答應(yīng)再寬限幾天，讓譚碩有充裕的時間搬家。正當(dāng)所有人都無計可施的時候，龍哥回來了。

    龍哥得知了房子的事，立刻張羅起來，不出一天就告訴譚碩，家不用搬了，房租也不會漲，但是需要擺一桌酒，把出了力的各方請過來吃頓飯，這件事就算是辦成了。

    秦海鷗聽到這個結(jié)果，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他們這么多人折騰了這么久，都沒能給譚碩找到哪怕只是一個店面，現(xiàn)在不僅不用找房，連家也不用搬了，那房東不是要收回房子自用嗎？龍哥是怎么說服他的？

    秦海鷗大感好奇，便問譚碩，譚碩說具體的情況自己也不清楚，要等吃飯的時候見了那些人才知道。

    秦海鷗就道：“我可不可以跟你去吃飯？”

    譚碩嚴(yán)肅：“大人談事，小孩跟去做什么！”

    秦海鷗道：“我就想看看，龍哥怎么這么厲害，他是怎么解決這件事的?！?/br>
    譚碩道：“龍哥嘛，本來面子就大，他不外乎是把鎮(zhèn)上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找到一起，把他們的利益攪合攪合，最后給我騰出一個縫來?！?/br>
    秦海鷗想象了一下：“是不是就像電影里演的黑社會那樣？”

    譚碩一口西瓜嗆出來：“什么黑黑黑社會！瞎想什么呢！”

    秦海鷗道：“我要去?！?/br>
    譚碩道：“你又不能喝酒，去了就被撂倒！”

    秦海鷗驚訝：“不喝不行嗎？”

    譚碩道：“這種飯局就是為了喝酒去的，吃飯倒是次要的?！币娗睾ｚt一臉失望，又道，“你要去也可以，但別和我們坐一桌，你在旁邊吃自己的，看著就行了?！?/br>
    秦海鷗對這個安排很滿意，于是吃飯這天就跟著譚碩去了龍哥飯館。龍哥在店里最敞亮的位置擺了一桌酒菜，客人到齊后紛紛入座。秦海鷗就近找了一張雙人小方桌，隨便點了個炒飯，一邊假裝玩手機(jī)，實則暗中留意著那邊的動靜。

    只見龍哥坐在主位上，儼然一派江湖老大的氣勢，桌上所有的人都對他很恭敬。他的左右各坐著幾個秦海鷗不認(rèn)識的人，秦海鷗觀察了一會兒，漸漸分清楚了主次。譚碩是坐在最末的，他和龍哥相反，他對所有的人都很恭敬。一桌子人剛坐下來，譚碩就起身給大家倒酒。

    眾人喝了一輪，龍哥張口開始說話。他先是給彼此不熟的人做了介紹，然后就東拉西扯地閑聊起來。秦海鷗聽得一頭霧水，始終不見他們說到譚碩的房子，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正琢磨著，卻見小黑親自端著菜過來了。小黑給大桌上了菜，又詢問了眾人的需求，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秦海鷗，熱情地過來招呼：“秦哥，你想吃點什么呀？”

    秦海鷗道：“我點了炒飯?！?/br>
    小黑道：“哦！那你慢點吃，我去給你炒個菜！”

    秦海鷗剛想說不用，小黑已經(jīng)匆匆轉(zhuǎn)身走了。

    第四十二章

    秦海鷗便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到大桌上來。不多久他的炒飯上桌，他邊聽邊吃，直到把炒飯吃下去半盤，他才終于有些明白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龍哥和譚碩之外，大桌上余下的客人可以分為三方：A方是欠龍哥人情的，B方是想和A做生意卻一直苦于無人牽線搭橋的，C方是譚碩的房東。龍哥起初沒有提譚碩的房子，談話的重點先是放在AB雙方的生意上面。A方因為欠著龍哥的人情，所以答應(yīng)龍哥和B方搭上生意關(guān)系，這樣一來就輪到B方欠龍哥人情，于是B方便答應(yīng)龍哥從自己手頭的鋪子里面騰出一塊地方出租給譚碩的房東。那房東原是想收回房子自己做生意，現(xiàn)在龍哥給他找了一個口岸比米粉店更好的地方，而B方收取的租金卻和米粉店的一樣。房東一分錢沒有多花就把未來的鋪子挪到了更好的地段，有了這樣的好事連嘴都合不攏來，哪還會逼著譚碩搬家。

    秦海鷗把這些關(guān)系弄明白，才知道原來事情還可以這樣辦。龍哥繞了一個圈子，各方各面都皆大歡喜，誰也沒有多花錢，最終譚碩的困難也迎刃而解了。秦海鷗想起自己先前在鎮(zhèn)上看房時，也曾見過B方手里的那些鋪子。那幾個鋪子都是旺鋪，而且全都被占滿了，如果不是龍哥想出這個辦法，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幾個鋪子竟然是可以騰挪和出租的，這種辦法恐怕也只有龍哥這樣的人才能用。

    雖說各方對這個結(jié)果都很滿意，但龍哥請這些人來原本只是為了幫譚碩解決房子的問題。譚碩自然心知肚明，席上頻頻給眾人敬酒。

    秦海鷗見一切順利，放下心接著吃自己的飯。其間小黑給他端來一盤炒rou，秦海鷗覺得味道很好，待小黑再過來時便拉著他夸道：“這個rou好香！”

    小黑呵呵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來：“這是用我奶奶做的腌rou炒的，我奶奶做的腌rou特別好吃！”

    秦海鷗見他坐下，怕耽誤他做事，忙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br>
    小黑道：“我讓徒弟做著呢，我現(xiàn)在也開始帶徒弟了。”

    秦海鷗佩服：“你當(dāng)師傅了，了不起！”

    小黑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么喲，我奶奶做菜才叫絕！”頓了頓又積極地推薦，“秦哥，你有空來我們寨子里玩吧，我讓奶奶做菜給你吃。我們那寨子可好了，飯菜可好吃了，風(fēng)景可好看了，姑娘可漂亮了！”

    他一口一個“可好了”，讓秦海鷗聽得很神往：“你們的寨子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