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我死后還會聽見你的聲音,我在墓中的
他們出了門,一個小孩飛馳而過,擦著林澗松的衣角跑過去,林澗松抓住小孩,在他頭頂狠狠揉了一把,對他說:“小心點!” 小孩把頭從他手里拔出來,頭也不回地跑了,留下一串聲音飄在空氣里:“阿拐喊我們?nèi)コ孕↓埼r!再不去沒我的份啦!” 云蓁跟著他坐上公交車,換乘了叁趟,又走了二十分鐘,才到了五院門口,五院在郊區(qū),遠離市里的人煙,倒是離公墓很近。林澗松在前面帶路,云蓁就一直綴在他身后,看著他寬闊的肩膀,新修的鬢角,還有他胳膊肘上一顆黑痣。 她隨著林澗松走進五院的大鐵門,他突然在門口停下來,云蓁差點撞到他身上,她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林澗松抿緊嘴角,擠出來一句話:“你不怕嗎?” 云蓁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怕的?” “這里面關的可都是精神病人?!?/br> “我說不定也有精神病呢,你應該先怕我?!彼p聲回答,走在他前面進了大門。 林澗松跟上來,又幾步走在她前面,他的背影看起來堅實而可靠,云蓁跟著他去了病區(qū),去看望他的爺爺。她站在一旁看他填寫登記冊,一個懶洋洋的門衛(wèi)問了他幾句就放他們進去了。云蓁本以為精神病院會看管很嚴格,會過個安檢什么的,沒想到這么容易就進去了。 不過這里確實很冷清,好像個空殼,看起來像是完全沒人在這里住著。他們上了樓,進了他爺爺?shù)姆块g,他爺爺端坐在床上,衣著非常整齊,在向他們揮手。他眼神清明,很瘦,很蒼白,背挺得很直,雙手像一把干柴一樣,扶在膝蓋上微微顫抖著,老年斑從太陽xue一路蔓延到耳鬢。 房間里有一股消毒水和老年人混合的味道。 林澗松動作熟練地把背包里的衣服都拿出來,再一件件迭好,放進一個小小的衣柜里,有條不紊,云蓁和爺爺都看著他忙個不停,林澗松收拾起東西來準確到位,幾乎有種韻律美。老人看了幾眼就對自己的孫子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而仔細打量著云蓁,云蓁對他笑一笑,說:“爺爺好,我是林澗松的同學?!?/br> 老人很矜持地點一點頭,說:“玉珍來了。” 云蓁向林澗松投去疑問的目光,林澗松邊收拾邊說:“爺爺,您女兒在國外呢,再也不回來了,這不是林玉珍,她叫云蓁,我班上同學?!?/br> 老人看起來很困惑:“玉珍為什么不回來了?我還在等著她呢。” 林澗松說:“她移民了,我跟您說過啊,您忘了嗎?去海那邊了,回不來了?!?/br> 爺爺愣了一下,突然毫無征兆地張大嘴哭起來,眼淚鼻涕在臉上匯成了一道道泥濘的路,云蓁從來沒有聽過一個老人能這么悲慟地嚎哭出聲,云蓁嚇了一跳,她猶豫地靠近老人,拍了拍老人的肩膀,老人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口水和眼淚匯聚成的液體垂在下頜,只是嗚嗚地哭,說不出話來。 林澗松打了一盆水,擰干毛巾給爺爺擦干凈臉,老人的眼淚好像開了閥門一樣止不住地往下流,云蓁聽得心里難受,林澗松看了她一眼,說:“我要給他換衣服,你在外面等我?!?/br> 云蓁夢游似地出了房間,坐在門邊的休息椅上,一個年輕男人突然坐到她旁邊,他留著長長的頭發(fā),比她的還長,他對她說了一串話,云蓁聽不懂是哪國的語言,男人就換著花樣問她,直到她聽到他用英語說:hello? 云蓁回他:“你好?!?/br> 男人高興起來:“you’re pretty!” 云蓁說:“謝謝。” 男人又說:“If I were dead and buried and I heard your voice, beh the sod my heart of dust would still rejoice.” 他說得太長太快,云蓁沒太聽懂。男人也不管云蓁的反應,他又高興地站起來,垂首立正,然后捧起云蓁的手背,進行了一個莊重又滑稽的吻手禮,接著就飄然遠去了。 林澗松出門來,對著云蓁點一點頭,他們就又原路返回,走出了五院的大鐵門。 走到天光下,云蓁感覺像是從一個夢里脫身出來,林澗松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的眼睛,說:“說吧,找我做什么?” 她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旋即又看向他,她的眼睛像一朵溫潤的烏云,她對他笑了一笑,這笑容像是盛開在黑夜里的梔子花,幾乎有一股實質(zhì)的香氣向他襲來。 他聽到她說:“你想和我zuoai嗎?” 他們沒有搭公交,沿著一道高高的墻往前走,墻的頂端爬下來一大片稠密的藤蔓,肥厚的綠蔭里是間或夾雜著的幾朵瘦弱鮮紅的薔薇,他們就沿著這一片繁盛的綠藤朱花往前走。 路走到盡頭,是一片公墓。兩只烏鴉棲息在高墻的盡頭,藤蔓把時空割裂碎開,聽到她的那句話,他先是恍惚,恍惚過后是驚悚。 他的人生就像一直起伏在連綿不斷的陰影里,這陰影是一片云霧繚繞的山,波譎云詭,他分不清哪里是開口,哪里又是盡頭。而她的這句話,荒誕又真實,把這云霧中的群山劈開了一道口子,讓他露出了頭,得以大大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你少拿我尋開心?!?/br> 云蓁身材高挑,她穿著短袖校服,身體曲線有一種寫意的美感,下午叁點的陽光很刺眼,她沐浴在這一片淡金色的陽光中,她的面孔看起來有點傲慢,還有些妖嬈。 他們站在這片公墓前,云蓁探尋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他臉上,她說:“你是知道的吧?我喜歡你?!?/br> 林澗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他的目光像一道探照燈,是一束冷光,他眼里是懷疑,也是否定。 他不信她,這似乎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她又開了口:“我沒有在開玩笑,我是真的喜歡你,不對,應該是暗戀你很久了?!?/br> 又是這種坦然,她的坦然就像一個魅影,僅僅一瞬之間就入侵他的生活,那躲在暗處的魅影,神秘又極富吸引力,不是守候,是蠱惑,是招手,這魅影像一把劍,懸在他頭頂,亮閃閃地放出光芒。 他看到她湊上前來,踮起腳尖,一股梔子花的香氣撲面而來,她的呼吸聲離得很近了,他們都睜著眼,她的唇映在他之上,她的目光像一把勾子,惡狠狠地,不懷好意地燃燒起一簇暗火,勾向他,微妙的熱量穿梭在他們周圍,他感受到她的唇瓣,柔軟,帶著些許涼意。 他聽到她說:“要和我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