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我也是啊,我永遠(yuǎn)都是,你也永遠(yuǎn)都
零點一刻,云蓁睜開眼。 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手足俱全,大腦沒有嗡嗡響,身上也沒有插滿管子,不到十秒鐘,她就意識到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因為毛絨小象正被她攬在懷里。 她甚至沒有感覺到痛,被撞向天空的那個瞬間好像是有點痛的,后來就不痛了,現(xiàn)在更是毫無異樣,健康得不得了。 四周一片漆黑,她坐起來按亮臺燈,手機就擺在桌上,她看到時間,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叁,零點十七分。 她逃脫出去的魂還好好呆在身體里,她被車撞了,可是沒有死,她又被送回來了。 云蓁拿出物理書,從封皮里倒出來林澗松的照片,凝視著他,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林澗松在她被車撞之前叫住了她,要對她說些什么,但沒機會說出口,讓他親眼看見自己被車撞,對他好像有點殘忍。 不過沒關(guān)系,她又回來了,他也不會記得了。他們都是全須全尾,都是潔凈如新生。 她還活著,她想起來路燈暈黃的光,還有那輛瘋狂的卡車,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開車這么瘋,撞人這么狠。幾個小時之后,卡車司機送給了她一份禮物,是無盡的死亡和新生,離太平間還有一步之遙,她又活過來了。 她還活著,可是她沒有絲毫的慶幸,她氣惱,她絕望,她心中充滿了委屈。還沒等她自己結(jié)果自己,卡車司機就先結(jié)果了她,主動的實驗總比被動的實驗來得有自主權(quán),她長這么大沒有獲得過自主權(quán),唯一在結(jié)束生命這件充滿了自主權(quán)的事上,她居然也被提前剝奪了。 云蓁從書架高處拿下那本信紙,就是這本信紙,她在第一頁上寫好了遺書,結(jié)果被困在了里面,她趴在桌子開始寫字,寫了幾個字就抽泣起來,“我恨死了這個世——”界還沒寫出來,就被她撕下來揉碎了,她又在新的一張上寫:“還死個求!不死了!” 她把紙細(xì)細(xì)地撕碎,撕成指甲大小的碎片,確定被拼不回來,李素君干過這種事情,云蓁初中的時候,隱私意識萌發(fā),日記寫了沒兩天,就被她翻出來從頭看到尾,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對她說:“有什么話就說出來,別寫些什么憤世嫉俗的日記,把自己給憋成反社會分子了?!?/br> 后來云蓁就都撕了,李素君把它們從垃圾桶里撿出來,拼回去,粘好放在她桌子上,用明彩筆大大地在上面寫:“好好學(xué)習(xí)!別搞些亂七八糟的!”以后云蓁就再也沒寫過日記了。 她不知道是只有她的mama這么可怕還是大家的mama都這樣,她小時候看家有兒女,劉梅就不是這樣,她從小一直有個愿望,如果劉梅是她mama就好了,后來長大一點,她的愿望就是,隨便誰來當(dāng)她媽,只要不是李素君都行。 云蓁躺在床上,蜷起身子,想起林澗松的手掌,和他寬闊的肩膀,還有他鎖骨上的一顆痣。又是一個新的二十四號了,他又不會記得自己了。 云蓁好像變得特別脆弱了,以前她一年也流不了幾次眼淚,現(xiàn)在她一想到他就想哭。 * 新的一天,云蓁沒打算招惹李素君,反正她也不去上學(xué),出了門就是自由的一天,每天早晨和李素君的正面接觸尚且還能忍受。李素君其實說得挺對的,她在家就像住客棧,能不和李素君說話就不說話。 李素君總是信奉一些網(wǎng)上看來的東西,最近她在喝一副中藥,聽說具有一些舒筋活血,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功效,云蓁慢吞吞地喝牛奶,李素君就無聲站在她身后,喝那一碗發(fā)黑的湯汁。 云蓁覺得背上好像被貼了一雙眼睛,每次李素君喝這東西,都要走到她身邊來,她不明白,為什么她總要站在她身邊喝,難道這樣能減少苦味嗎?她有點怕李素君喝湯藥時聽起來很痛苦的吞咽聲,李素君總是皺著眉喝下它,既然這么難喝,這么苦,那為什么要喝呢,不喝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 云蓁覺得李素君其實是很怕死的,她姥爺前幾年得了癌癥去世,自那以后李素君就叁不五時要吃點藥,保健品也成摞往家里買,云蓁總覺得李素君被姥爺?shù)乃绹樀搅?,姥爺從查出來到去世總共不到叁個月時間,好像一愣神的功夫,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了。 “你今天怎么起床這么晚?敲你叁遍門才起來?!崩钏鼐们逅痰糇炖锏乃幹?,問她。 “很困?!痹戚柘ё秩缃?。 李素君忍了忍,還是說出來:“晚起一分鐘你今天就少過一分鐘,你怎么每天都看起來就跟個僵尸似的,能不能打起精神來,有好精神上課才有效率。你應(yīng)該活潑一點,張老師的女兒就每天都和她說說笑笑的,有什么心里話也都告訴她mama,你怎么就叁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呢。” 她絮絮叨叨的,云蓁感覺腦子嗡嗡作響。 她最近完全失去了一貫的耐心和逆來順受,她把杯子往桌上一頓,尖聲叫道:“就晚了叁分鐘你就能說這么多,我要是沒考上你要我考的大學(xué)你是不是得把我活剮了?誰的日子好過?你不好過你能不能別讓我也不好過?” 李素君睜大了眼睛看著她,下意識舉起手,云蓁毫不回避地迎上她的眼神和她的巴掌,反正我也死不了,你不如把我活活打死算了。 “你打啊,又不是沒打過,打我一臉巴掌印子讓我去上學(xué)啊,你不是挺愛看的嗎?怎么不打?”云蓁的目光好像淬了毒的刀,李素君一瞬間居然從云蓁臉上看到了李崢嶸的影子,她高高舉起的手放下來,生平第一次,她在云蓁面前有了一絲怯意。 李素君努力緩和下語氣:“mama也是為了你好,你別嫌mama煩,快去上學(xué)吧?!?/br> 她躲著云蓁的眼神,欲蓋彌彰地伸出手去想要給她整理一下校服衣領(lǐng),云蓁警惕地后退兩步,她的手撲了空。 李素君在上班的路上,腦海里還全都是云蓁毫不掩飾的厭惡神情,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云蓁就不怎么和她對視了,早晨這一出小小的鬧劇,讓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云蓁的眼神居然這么陌生,她從小到大聽話順從的女兒,什么時候居然有了這樣盈滿了憤怒的對她厭之入骨的眼神。 * 想了很久,云蓁決定還是去找林澗松。 她站在他家門前,一次比一次心跳加速,一次比一次忐忑不安。她第叁次敲門,聽他的腳步聲,感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云蓁抬起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早上好?!?/br> 林澗松看起來有點驚訝,神色還有些說不出來的晦澀難安,他又一次把她讓進(jìn)來,云蓁這次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奇遇,她說累了,不想說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林澗松給她倒了一杯白水,禮貌又疏離地問她。 “沒什么事,就是今天很無聊,所以逃課來找你了?!?/br>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這?” “問了鄧?yán)蠋??!?/br> “他告訴你的?”林澗松看起來很懷疑。 “是啊?!痹戚璨辉付嗾f,她先聲奪人地又問他:“你今天有什么事要辦嗎?” “給我爺爺送衣服,怎么了?”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林澗松打量著她,“你來到底是要做什么?” 云蓁在心里哀嘆一聲,她真的要瘋了。 “林澗松?!?/br> “嗯?”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 空氣安靜下來,林澗松坐在床上,和坐在桌邊的云蓁對視。 “喜歡我所以來找我?” “是?!?/br>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br> 林澗松審視的目光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個圈,繼續(xù)說:“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喜歡我,然后呢?” 云蓁有點糊涂,“沒什么然后了吧?” 林澗松走過來坐在她旁邊,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總得有個目的吧?你大清早敲開我家門,就為了說一句你喜歡我?” 云蓁斟酌著,開了口:“然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你爺爺?” 林澗松看起來有點啼笑皆非:“你說你喜歡我,就為了和我一起去看我爺爺?” 云蓁想了想,有點不確定地說:“差不多是這樣吧。” “你耍我玩兒呢?”林澗松看起來很嚴(yán)肅,聲音也很低沉。 云蓁有點無助,她一次次單方面和林澗松熟悉起來,甚至和他親吻,上床,可是在林澗松眼里她就只是個普通同學(xué),她不懂為什么她會經(jīng)常在他面前感到委屈,這委屈說來就來,她的眼淚也說掉就掉。 林澗松有點慌,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把云蓁惹哭了,他有點手足無措,“哎,你怎么了,你別哭啊,我說錯什么了嗎?”他如坐針氈,可是也不敢再靠得近一點。 云蓁平復(fù)了情緒,她說:“你能不能什么都別問,就做我一天的男朋友?到了明天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就一天,可以嗎?” 林澗松沉默了一下,說道:“好?!?/br> 他們又去了五院,這次云蓁沒有進(jìn)去,老人好像看到她就會有些情緒不穩(wěn),她在高墻那里等林澗松,太陽很大,她躲在樹蔭里,百無聊賴地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驚醒過來,林澗松就站在她面前,俯身看她,他離得很近,云蓁想也沒想就湊上前去吻住他的唇,林澗松吃了一驚,趕緊離開她。 云蓁笑起來:“你是不是奪走了你的初吻?” 林澗松不語,刀鋒一樣的目光打在她的臉上,他們又沿著那條爬滿了藤蔓的高墻往回走,云蓁心情很放松,她跟在他后面踩著他的影子,玩得很開心,林澗松突然停下來,她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背。 “你不是嗎?”她聽到林澗松問她。 “什么不是?”云蓁一頭霧水。 “你不是初吻嗎?”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云蓁繞到他身前,去看他的眼睛,這張在那寸小小照片上的臉,現(xiàn)在就在她的面前,在這一整天里,都屬于她。 “我也是啊,我永遠(yuǎn)都是,你也永遠(yuǎn)都是?!?/br> 林澗松看到女孩踮起腳尖湊近了他,她的眼珠顏色很深,像墨一樣,她湊近了有一種花草樹木的芬芳,然后,她的唇就又落在了他之上。 很柔軟的吻,讓他仿佛一瞬間被鮮花包圍。 隨即,她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