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我替他們看著,看看這世界變得越
林澗松甚至沒有絲毫要問的欲望,好像她知道什么都是理所當(dāng)然,他懶洋洋的,和云蓁沐浴著陽光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滿足感。 老頭看到他們來很高興,盡管他表面上不表現(xiàn)出來,但是林澗松知道,他是非常高興的。 他對云蓁說:“玉珍來了?!闭Z氣有點矜持又有點興奮。 林澗松嘆了一口氣,剛要說些什么,云蓁捏住了他的手,她說:“是,我來看您了,您身體還好嗎?” 爺爺說:“還好,還能再活一活。”他閉上眼睛想一想,笑起來,皺紋層層迭迭,老人的面容一下子柔軟起來。 他說:“還記得你那么小的一點兒,粉嫩嫩的一個小團(tuán)子,人家說小嬰兒都長得不好看,你可不是,從小就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我抱出去轉(zhuǎn)悠,別人湊上來看一眼就夸你:‘好俊的娃娃!’長大一點了,又像個男孩子一樣,野得不行,主意忒正,一丁點兒大的人指揮得那些個半大孩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后來長成大姑娘了,知道要俏了,要涂紅指甲,你那么愛啃指甲,我怕把你給毒了,不讓涂那油漆似的指甲油,你就躲著我偷偷哭鼻子?!?/br> 爺爺嘆了口氣,繼續(xù)說:“誰的話都不聽,誰的嘴都敢頂,出得門去人人都說吳老頭養(yǎng)了個潑猴,別人背地里說我一句難聽話,叫你知道了,能堵上門去說別人一籮筐。” “我種了一花園子海娜花,給你染指甲,磨一點明礬進(jìn)去,十個指頭都包起來,我笨手笨腳的,給你裹成了十個小棒槌,你就晚上睡覺也不敢動彈,雙手款款舉起來放在枕頭邊,像個小犯人。第二天拆了布條就連蹦帶跳地跑來,伸出手給我看,美得不行?!?/br> 爺爺笑得咯咯的,林澗松和云蓁安靜聽著,云蓁輕輕擦掉不知什么時候掉下來的眼淚,爺爺說:“貞丫頭這個名字取得不好,要我說,就應(yīng)該叫真實的真?!彼^云蓁的手,在她手心里顫顫巍巍寫出一個“真”字,云蓁手心癢癢的,老人的手指微涼,一筆一頓都飽含力道。 爺爺又神神秘秘地說:“撿到你的時候,包你的小布包里裝著一個紙條,說你叫吳貞。我也姓吳,活該我們有緣分,你就該做我吳懷秋的女兒?!?/br> 他笑瞇瞇地打量著云蓁,看了一會兒,手撐在下巴頦發(fā)起呆來。 云蓁輕聲說:“爺爺,您再說說她吧?!?/br> 他驚了一下,“什么?”他好像沒聽懂云蓁的話,旋即眼淚就掉了下來:“說什么呀,人都沒了,澗松那孩子怕我難受,騙我呢,我都知道!我的貞丫頭已經(jīng)沒了,被菩薩收走了,沒影兒了!我這一輩子,誰都是走在我前頭的,走一個,給我心上留一道口子,這樣也好,多一道口子多一雙眼睛,我替他們看著,看看這世界變得越來越好,多好??!” 云蓁忍不住,眼淚斷了線一樣往下掉,她抽抽噎噎的,哭得氣都喘不過來,爺爺看著她,長嘆一口氣,伸出手把她摟進(jìn)懷里,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好孩子,別哭了,毛茸茸一雙大眼睛,這么漂亮,掉眼淚就不好看啦!” 云蓁長這么大,居然是從這樣一個老人身上,終于得到了親人的感覺。 * 出了五院的大門,陽光刺得云蓁眼淚長流,這幾天哭得太多,好像要把以前沒流過的眼淚都補起來。她哭完眼睛就馬上腫起來,紅紅的,像個受驚的兔子。 兩人都毫無目的,推來讓去半天也不曉得去哪里。最后,還是林澗松想了半天,對她說:“去爬山吧?!?/br> 他們?nèi)チ艘惶幵跓衢T景點之外的山,外地人來旅游總是熙熙攘攘擠到久負(fù)盛名的山,他們?nèi)サ倪@一處人很少,只有本地人才常來,工作日的下午,更是幾乎沒有人。 云朵像一片片厚重的棉絮,越往上走,感覺離天空越近,云也矮垂下來,一大朵一大朵遮罩在頭頂。這片山綠樹掩映,石板路旁的雜草也長得葳蕤茂盛,一腳下去,仿佛踩進(jìn)了一片綠色的云里。 山上很清涼,風(fēng)也漸漸大起來。他們不說話,只是手牽著手一步步往上爬,步伐一致,云蓁漸漸出得一身汗來。 四周都是鳥鳴蟲吟,他們把城市甩在身后,踏入了另一個與凡塵相割裂的僻靜之地,整個世界煥然一新。 到了半山腰,林澗松看見一處荒蕪的小廟,他拉著云蓁走過去,這廟外面看上去破敗不堪,里面居然有一個看起來新砌的水泥臺,上面供奉著一尊金光閃閃的菩薩。四處都是燃過的香灰遺跡,菩薩就這樣靜靜端坐著,在這片僻壤的靜地,心無旁騖,仁慈又孤獨。 地上有兩個香客留下的蒲團(tuán),云蓁拉著林澗松不客氣地坐下來,她說:“林澗松,你信不信菩薩?” 林澗松瞥了一眼菩薩,有點好笑地說:“在菩薩身邊說不信是不是不太好?” 云蓁也笑起來:“我就不信,真那么靈這世上就沒有苦難了,都是求心安罷了?!?/br> 她接著說:“我姥姥特別信,我四歲以前是她把我?guī)Т蟮?,其實已?jīng)不記得什么了,就一直記得每天早晨她都要上香,用磁帶放經(jīng)文。我早晨聞到燒香的那股味道,就知道要起床了,但是她放的經(jīng)又特別催眠,我又要醒又醒不來,迷迷糊糊的。長大了,到現(xiàn)在聽到念經(jīng)的聲音還是想睡覺。” 林澗松說:“我也不信,老頭還沒徹底糊涂的時候也不信,他跟我說人最應(yīng)該信的第一是科學(xué),第二是自己,拜菩薩不就等于不信自己,要把決定權(quán)交給菩薩嗎?這世上最多的就是沒有信仰的人,信自己也是一種信仰?!?/br> 云蓁爬累了的氣到現(xiàn)在才順過來,她枕在膝蓋上看著他說:“爺爺好有思想啊,他要是好好的,準(zhǔn)能當(dāng)個大學(xué)教授?!?/br> 林澗松輕笑了一聲:“老頭太認(rèn)真了,要是不糊涂一定能有成就的,不過就算他糊涂了,他整個認(rèn)知都是特別清醒的,我覺得他就是大腦里管理感情的那一塊壞掉了,其他地方都還好好的?!?/br> 云蓁嘆了口氣說:“爺爺要是我爺爺就好了,人為什么不能自己選擇父母呢,生下來就被分配好了,要是不合適,該怎么辦呢?!?/br> 林澗松看著她,半晌,他說道:“不合適就跑,跑不掉就躲,躲到能跑掉的時候,就一口氣不回頭地跑掉?!?/br> 云蓁把自己埋在膝蓋間,捏著一根草稈,在地上劃開劃去,頭發(fā)落在兩旁,他聽到她低低的聲音。 “跑過呀,最遠(yuǎn)的一次跑了一天,沒有錢,身份證因為以前也跑過,被沒收了,交書本費補課費都是她直接交給老師的,從來不把錢給我。我每次去看我姥姥,她都偷偷給我一點錢,我就自己辦了個銀行卡,全都存起來。有一次姥姥給了我一百塊錢,那天我沒考好,不敢回家,就跑了,買不到火車票,我在火車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被找到了?!?/br> 云蓁聲音很輕:“那次打得好疼啊,從來沒有那么疼過?!?/br> 林澗松說:“那你就躲起來,大聲哭大聲喊,或者報警,大人不應(yīng)該對小孩為所欲為的?!?/br> 云蓁不抬頭,聲音還是很低:“哭沒有用的,越哭打得越兇?!?/br> 林澗松坐過去,摸摸她的頭發(fā),嘆了一口氣,對她說:“那你以后就來找我,我收留你?!?/br> 云蓁笑起來,眼睛亮閃閃的:“好啊,我挨了打就來找你?!?/br> 她的眼睛空靈而濕潤,她說:“我小學(xué)時候有個好朋友,她爸媽從來不打她,我直到十歲才知道,原來真的有沒挨過打的小孩和真的不打人的父母。很多時候我挨打,好像都不是因為我做錯了,而是她覺得我做錯了,我需要被打?!?/br>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父母呢,為什么我的爸爸mama和別人的完全不一樣呢。以前我覺得肯定是我不好,我不能讓他們滿意,所以我就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還是不滿意,他們永遠(yuǎn)都不滿意。到后來我就知道了,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能講道理的,也完全沒有理由。有很愛小孩的父母,就有不愛小孩的父母,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我也看不出來他們到底愛什么,他們好像沒有感情,什么也不愛。” 林澗松不說話,成為了一位合格的聽眾,云蓁靠著他的肩膀,呼吸聲在他身側(cè)一起一伏,她的聲音很沉郁,很輕,仿佛一縷煙就能把她連人帶聲音一起吹走了,他屏息聽著她,好像聽到了花朵慢慢收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