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次他寫的嶄露鋒芒的“不為”二字有別，這次的“謀”字卻寫得平整雄渾，如同銳利的寶劍深藏于平實的劍鞘內(nèi)，外人再也無法窺得那如電的劍光。

    晉明站在高案一側(cè)，原原本本地向班始稟報了梁玨的言行，“……阿六似乎被駭壞了，連話都說不出來?！?/br>
    班始將筆擱下，略想了想，“我去看看他?！?/br>
    小屋內(nèi)一片昏暗，班始提著一個蓮葉紋食盒進去，將食盒放在案幾上，然后點燃了放在其上的青銅花枝油燈。就見梁玨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白底芙蓉花褥子上，星眸半睜半閉，黑鴉鴉的長發(fā)散了下來，襯得一張俊臉越發(fā)蒼白，透出幾分脆弱。

    “起來用些吃食吧?！卑嗍颊f道。

    梁玨茫然地轉(zhuǎn)頭望向班始，過了半晌，他總算反應(yīng)了過來，慢慢起身行了一禮：“見過中候?！?/br>
    “不必多禮，你若是身子不適，用了吃食后就早點歇息吧?！?/br>
    梁玨有些感動。哪怕是在后世，得知下屬患病了，愿意前去探望的老板也是不多的。

    與劉賢相比，班始對待下人可謂是十分仁慈了，起碼他講道理，不像劉賢那個瘋女人，心情不好就要殺人。

    而且，自己還有個“最終任務(wù)”需要完成……

    主意打定，梁玨便對班始說道：“中候，我愿隨您前往長安?！?/br>
    “哦？”班始有些疑惑，“我早先問你的時候，你還百般不愿，為何這么快就改變了主意？”

    梁玨張了張口，他本想對班始大表忠心，說些“因為我想通了，應(yīng)該追隨像中候這般英明的主人”的話，可是浮現(xiàn)在眼前的那根埋在泥土中的微蜷的手指，令他喉間一哽，竟說不出話來。

    班始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悲悽，問道：“因為香蝶之死？”

    梁玨點了點頭。

    班始若有所悟：“你怕自己有朝一日激怒了陰城，也會與香蝶同一下場，所以想遠走長安？”

    “就算阿六性命無虞，也不愿在這樣的主人手下過活?！?/br>
    班始不解：“為何？”

    梁玨仿佛再次看到了在陽光中微笑著露出了酒窩的香蝶，他暗嘆了一口氣，道：“生命是無價的，不能被人如此輕賤地處置?！?/br>
    此言一出，班始頗為詫異。雖然他待下人一向?qū)捄停蚱鋾r的風(fēng)氣使然，香蝶等婢子的生死對于他來說就只是一件小事，自然不覺得她的性命如何珍貴，竟能用“無價”來形容。

    轉(zhuǎn)念一想，便認為阿六是在物傷其類。

    梁玨續(xù)道：“阿六認為上位者須做到賞罰分明，如此方能令人甘愿追隨。若是下人做錯了事，自是應(yīng)當受罰，然而香蝶她做錯了什么？她根本什么錯處都沒有，只是因為上位者一時不快，便沒了性命，如此行徑實在令人寒心?！?/br>
    他心知時人不可能理解后世的理念，于是便換成一種班始容易理解的說法。

    班始暗想：這阿六倒不是一個貪圖享樂之人，懂得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便道：“你愿隨我去長安，這很好，然而長安不像雒陽安靖，且軍中人多事雜，殊不閑適……”

    梁玨正色道：“阿六跟隨中候去長安是為了貢獻所長，越忙碌代表著我越有用，豈會貪圖閑適？中候且看著，我一定會鞠躬盡瘁，竭盡所能，盡一己綿薄之力襄助中候！”

    他話說得非常鏗鏘，心中卻在嘀咕：果然天底下的老板都是一樣的，他怕我到時叫苦退縮，現(xiàn)在就把話說在前頭，激我表態(tài)，把我的后路堵死。唉，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陰城那個變態(tài)女人的身邊了，只能抱緊他的大腿，這些不花錢的好話自然是要多說。

    班始微一頷首，似是滿意了，又問：“可你在公主面前如何解釋自己要去長安？”

    梁玨一揚眉，反問：“我們男人做事，何需向女人解釋？”

    班始萬萬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望向他的眼光便有些訝異。

    “怎么？中候認為我說得不對？”

    班始不禁失笑道：“你說得很對?！?/br>
    “中候，阿六有一事想問你，還望中候不吝賜教。”梁玨的神色轉(zhuǎn)為鄭重。

    “什么事？”

    “香蝶為我束發(fā)之事，是不是阿大或阿三告知公主的？”

    班始一怔，反問道：“你為何認為我能知道這件事？”

    梁玨微微一哂，心想：“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這句話我是在陰城面前說的，不到半日你就知道了，這個時代的下人大多不識字，當時在場服侍的人里面只怕沒幾個人能聽懂我的話，更別說那么快就口口相傳到你的耳中，所以說你一定是在陰城身邊安插了一兩個機靈人，隨時向你報告各種情況。

    他如此想著，臉上卻表現(xiàn)出有些愕然：“中候自然知道。中候乃是家主，晉兄作為園子里的大管事，為您辦事，園子里發(fā)生的大小事情都會被上報給中候，難道不是嗎？”

    班始搖頭道：“晉明并非大管事……”

    梁玨截口笑道：“即便不是，中候作為家主，園子里發(fā)生的事自然逃不過您的耳目。”

    班始暗想：這個阿六目光灼灼，就是一個滑頭，八成是被他看破了什么。

    他性子本就大方，當下不再隱藏，道：“據(jù)我所知，昨日阿三的確去過掬芳閣，至于香蝶為你束發(fā)一事是不是由他告知陰城，則無從知曉。”

    梁玨點了點頭，道：“多謝中候告知?！?/br>
    班始沒有追問梁玨為何能猜到是阿三在告密，因為這對于聰明人來說并不難猜——香蝶為梁玨束發(fā)，根本就是一件小事，只有存心針對梁玨的人才會想到利用此事，何況能在陰城面前說上話的除了她的婢子便是男寵，而婢子中并無人與梁玨有仇怨。

    阿三嫉恨梁玨得寵，便想誣篾他與香蝶有私情，希望引發(fā)陰城的怒火，令他失寵。沒想到陰城雖然發(fā)怒，卻舍不得懲罰梁玨，只處死了香蝶。

    “若阿三當真是告密者，你待如何？”班始有些好奇。

    梁玨眼神微凝，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會令他追悔莫及！”

    班始對這些小事并不十分感興趣，當下只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走。此番來探望梁玨只是一時動念，如今梁玨已同意隨自己前往長安，他便想回書房處理公務(wù)。

    梁玨突然想到一事，連忙叫道：“中候且慢！”腳下同時往前跨了兩步。

    班始聽到他的叫聲，頓住身子回轉(zhuǎn)，想問他還有何事，他本是武將，這一停一頓雖是突然，身子卻是極穩(wěn)。梁玨卻沒料到他會突然停頓，腳下一時剎不住，竟然撞到他的身上，嘴唇正好印在班始的右頰。

    兩人同時感覺到屬于對方的溫?zé)?，這種熱燙進了心底，令人不知所措，心慌意亂。

    一觸之下，兩人立刻分開，躲避著對方的視線，空氣中有一種緊張的氣氛。

    班始：他為何要這樣做？難道他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