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飯畢，李令之將上午看的舊黃絹塞回原處，坐回桌案前。她抻平白紙，凝神思索，久久落不下筆。一點墨墜落，氤氳一團猶豫的烏云。她擬詔令在行，寫彈章卻磕磕絆絆，細細斟酌，好半天才勉強琢磨出一份文稿。

    李令之認真念了一遍，謄抄一份揣進兜里。天色還早，她可以去御史臺找一趟裴珣，讓他幫忙修改，能更鏗鏘有力。

    楊學(xué)士人不在，估計還在巡視，李令之大步往前殿去，想打個招呼再走。

    已過午時許久，疏懶的弘文館官員們?nèi)诵母?，叁叁兩兩大方下值?/br>
    自科舉準(zhǔn)許女士子參與，因世人認為女人細心的緣故，官學(xué)與書館逐漸成為女進士最常見的去處。李令之一身微末的綠衣，混在其中并不打眼，隨手捉了個中年人問學(xué)士何在。

    “學(xué)士有學(xué)生來拜訪，兩人聊好久啦?！蹦侨瞬荒蜔┑匾恢缸呃缺M頭的公房，扯回袖子就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次從別處借來多少人，盡是些生面孔！”

    公房內(nèi)隱約傳出綿密的話聲，師生交談十分愉快，應(yīng)當(dāng)是楊學(xué)士鐘愛的學(xué)生。

    楊茁一生學(xué)生無數(shù)，入室弟子卻不多，成為國子監(jiān)博士后只收過一人，便是國朝至今最年輕的御史大夫崔攸之。他叁年前調(diào)任弘文館總領(lǐng)，兼任崇文館直講，每旬講一堂課。太子和伴讀們雖也算是學(xué)生，分量多少卻很難說。

    李令之自覺狠狠沾了靖王的光，她深知自己四處漏風(fēng)的水平，屬實不太行，放太學(xué)能不能進上舍還是未知，難為楊學(xué)士批閱她艱難湊字的策論還這么寬容。

    木棱切分日光，交錯照亮蒼白的手背，她猶豫地敲了敲門，還在想里面是誰。

    無論如何，大約算是位師兄吧？

    里間話聲一默，楊學(xué)士溫和的聲音又響起來：“進來吧?！?/br>
    李令之推開門，準(zhǔn)備好的話全堵喉嚨里。

    窗畔矮榻上，兩人相對而坐，面前各一杯綠瑩瑩的清茶。

    清癯出塵、白須飄飄的一位自然是楊學(xué)士。另一人溫雅俊秀，要年輕得多，將尋常的綠衣穿出低調(diào)的矜貴，不得不說，衣品的完成還是靠臉。

    前不久才見過，想忘記也難。

    李令之很想回家去翻黃歷，今天是不是寫著不宜出門，為什么崔昭會出現(xiàn)在她混慣了的地盤？

    看衛(wèi)尚書最近的好心情，這人回京估計得有一陣了，怎么還沒去東都啊。

    楊學(xué)士見是她，有些意外，“那么早就要回去了？”

    李令之滿心愁腸，又在為一會兒見裴珣打腹稿，脫口道：“去找宗彥參考參考?！?/br>
    楊學(xué)士聞言眼睛一亮，起勁道：“真要參將作?。磕脕砦铱纯??！?/br>
    李令之此刻只想走，哪想到反而因一句話被留下，說完簡直后悔至極。她不情不愿地跪坐到楊學(xué)士身邊，摸出草稿遞過去，緊張兮兮道：“老師快點看，萬一他們今天下值早了呢？”

    “御史臺再過兩個時辰也肯定全員在崗，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楊學(xué)士悠悠然一笑，半點沒能感知李令之的煎熬。他垂眸瀏覽彈章，眼也不抬，手勢向她示意身邊的年輕人，“希真，這是崔昭崔延澤，你應(yīng)該聽過這名字吧？”

    李令之有了數(shù)，貌似嫌棄實則得意的口吻，看來覺得崔通判行事離譜的人里沒有他的恩師——或者是認可離譜，但并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氣。自然，一定要自然，與過往的耿耿于懷和解。

    “不止聽過，還挺熟的?！睂嵲拰嵳f。

    滄州事態(tài)延宕大半年，朝上相關(guān)姓名被反復(fù)提及。她就寫過幾十次，連權(quán)任安撫使的命令都是從她手上核發(fā)出去的，足以說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再熟悉事跡，實際依然陌生。

    想通此節(jié)，李令之終于端正心態(tài)，看向?qū)ψ哪贻p官人，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紹：“百聞不如一見，崔通判，某為內(nèi)舍人李令之?！?/br>
    崔昭微微頷首，笑道：“我與淮南王相熟，舍人可隨兄長喚我延澤?！?/br>
    的確是好嗓子。沉且清，既無金鐵一般的冷峭，也無流水似的陰柔，純粹如泠泠美玉，輕撞作響，入耳不自覺讓人心神一震，要追覓余韻而去。

    李令之不自覺揉了揉耳根。

    既然敢說出口，與她哥哥大約是真相熟。李成平貌似疏懶，骨子里十足傲慢，看不上眼的人絕不勉強搭理，反正他有充分的底氣?？上Ю畛善浆F(xiàn)在提起他，煩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明顯做不成朋友，當(dāng)仇人還差不多。

    他們捉摸不透的交情與她無關(guān)，崔昭的話實打?qū)嵶屗秊殡y。

    “延澤……”李令之忍不住問，“不是廷玉嗎？”

    “我離開上京時，舅舅說舊字有沖克，便另取了一個?！?/br>
    崔昭雙鳳眼稍瞇，笑意淡淡，清秀的眉目越發(fā)顯得溫柔。被這樣專注的目光凝視，誰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滿足，你能感覺他不止將你看進了眼里，也將你放進了心里。

    本能的欣賞后，李令之卻視若無睹。

    她此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對崔昭的印象不過是一截突兀獨立的吉光片羽，既無法承前，也不適宜啟后，除了一張臉與記憶里相似，崔昭與想象完全不同，于是平靜地在看新鮮。

    李令之聽完，只感慨衛(wèi)恪真是大周好舅舅標(biāo)桿，“尚書待通判可謂拳拳之心，殷殷之望啊?！?/br>
    崔昭看了眼楊學(xué)士，卻道：“小師妹怎么還叫通判？”

    李令之踟躕道：“我畢竟少通判幾歲，也并不熟悉……”

    崔昭溫和道：“師妹，你我既是同門，以后自然還會常見?！?/br>
    這人將要去東都，哪兒來的常見？

    李令之疑心他還沒收到諭旨，也懶得主動提起，索性大方點頭：“延澤師兄。”

    以往遇到年長幾歲的如裴珣，李令之都無所顧忌，實在是她輩分高，和她論年齡談稱呼不當(dāng)心就容易掃到淮南王與女皇，很不合算，索性面上全模糊過去。

    師兄二字出口，李令之還覺得很新奇，默默回味了一把，笑道：“我字希真，師兄要是樂意，喚沖盈也可。”

    崔昭點了點頭，認真道：“老師沒與我說多了個師妹，這次拜訪沒帶見面禮，希真見諒?！?/br>
    楊學(xué)士從手上彈章回過神，滿腦子批改意見。他沒跟上崔昭的思路，欣慰于兩個學(xué)生剛見面似乎就處得不錯，隨口道：“要送見面禮還不簡單？先欠著，下回帶家里來嘛?！?/br>
    “也好?！贝拚褟纳迫缌?，像忽然想到什么，莞爾道，“從前我是小弟子，想要什么應(yīng)有盡有，現(xiàn)下輪到師妹了，還有點不習(xí)慣。”

    楊學(xué)士好笑道：“怎么，眼紅嗎？”

    “是在發(fā)愁，不知道該送什么?！贝拚秧樋诰蛿?shù)上了，“文墨好像太普通了，孤本？道經(jīng)？棋譜？”

    李令之呆了須臾，終于跟上崔昭過分自然的反應(yīng)，急得連連擺手，“等，等等！”

    “都不喜歡嗎？”崔昭輕輕一嘆，有些苦惱的樣子，“不過是師兄的心意?！?/br>
    李令之頓時語塞。

    楊學(xué)士忽然道：“底稿我看過了，寫的還不錯。你不是還要去御史臺？”

    李令之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老師、師兄，我先告辭了。”

    等門合上，崔昭才笑了笑。

    還是個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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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師兄，吸引美少女注意的錯誤方法（？）

    櫻妹：體會到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分裂。雖然不社恐但你這么自來熟我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