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謝櫻時怔怔朝托盤上的衣裙瞥了一眼,唇角微扯了下,搖頭道聲“不必”,便站起身。 “娘子!” 她聽而不聞,自顧自地出了涼亭,步子拖曳地沿石階往下走。 清晨的山風果然很大,身上的袍子怎么遮掩也擋不住,寒氣順著領口、袖筒的縫隙鉆進去,在身上四處游躥。 她那顆心是木的,覺不出有多冷,只是左邊腰肋處隱隱作痛。 那是許多年前,她還不過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日父母又驚天動地的爭執(zhí)起來。 紅了眼的皇甫甯拔出陪嫁的寶劍,不顧一切地刺向謝東樓。 她懵懂無知,竟然只顧撲上去擋在父親身前,盡管母親中途變招,劍尖仍舊劃傷了她的左肋。 當時母親痛惜哀怨的眼神,至今歷歷在目。 從那天起,母親依舊悉心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但卻幾乎不再同她說話,直到離家消失不見。 后來她終于知曉父母反目的根由,也懂得了母親的恨意該有多深,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但她還是不懂,為何過了這么多年,母親還是不肯原諒她幼時的無知,仍舊絕決不肯相見。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這座山頂別院的正門。 刺目的陽光沒遮沒攔地傾瀉下來,映得眼前一片恍惚。 謝櫻時抬手擋在額前,望見狄烻負手立在石坊下,旁邊還有仆廝牽著兩匹馬候在那里。 那兩匹馬讓她心口又錐刺似的一痛,木訥訥地走過去。 狄烻見她垂耷著腦袋從山門里出來,身上披著他的襯袍,腳上也還是那雙草鞋,腳趾染了些泥污,陽光下依舊白得耀眼。 她眼眶紅紅的,似乎還帶著淚痕,神情懨懨,沒精打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往常那副刁蠻任性的勁頭全都不見了。 廣陵謝家的名望在大夏無人能及,但永昌侯夫婦齟齬不合的軼事也是人盡皆知。 外人不知內情,自然想不到其中的復雜,親生母親居然將女兒拒之門外,連面也不肯見。 他這時想不出什么勸慰的話,比手讓旁邊的仆廝自去復命,回頭語聲和緩道:“離這不遠有個市鎮(zhèn),先去那里換身衣裳吧。” “不。” 謝櫻時抬眸,有點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送我回中京……行么?” 作者有話要說: 第9章 卻上心頭 秦烺剛踏進甯悅軒的院門,就差點被斜刺里飛來的箭射了個對穿。 他抹了兩把冷汗,才勉強直起腰板望過去,見謝櫻時還在那里似模似樣地彎弓控弦。 對面那堵墻下滿是箭頭,可扎做草人的靶子上卻沒見幾支。 他遠遠繞了圈踱到她跟前:“你這兩天究竟怎么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就悶在家里跟這東西較勁?” “出去做什么,上酒肆看你跟那些胡姬沒羞沒臊么?” 謝櫻時懶洋洋地回了一句,繼續(xù)彎弓搭箭。 “自打從潁川回來,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在你阿翁那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沒了被當兔子射的危險,秦烺大大咧咧拉了張小胡床坐下來。 “沒什么?!?/br> 謝櫻時目光死盯著前面二十步遠的靶子,捏翎羽的手一松,箭矢離弦而出,“嗖”的從草人頸側掠過。 有根細草被風勁帶得向旁一扯,半挑不挑地向上翹,像油然撩起的唇角,諷味十足。 “噗——” 秦烺憋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抬手捂著嘴,忍俊不禁地拖著胡床向邊上挪,又從箭壺里拔出一支,裝作畢恭畢敬地雙手捧過去。 謝櫻時沒接,把弓一扔,坐下端起茶盞。 “你來有事么?” “還不是掛心你,不來看看怎么成?!?/br> 看她丟了弓箭,秦烺也收起嬉皮笑臉的模樣,換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一臉神神秘秘:“上次壞了咱們好事的人我已經查到了,你猜是誰?就是中州狄家的老大,跟皇甫宓定了親的那個綠毛龜?!?/br> “什么綠毛龜,人家可是正經的鎮(zhèn)國大將軍,沙場上為國出生入死過的,你說話就不能放尊重些?” “……” 秦烺一臉震驚,難以置信地盯著她,好半天才把那口茶咽下去。 “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你怎么還夸起來了?該不會……” 謝櫻時橫了一眼他那副狐疑好事的模樣:“別瞎扯,我從小就仰慕像阿翁那樣的英雄,你不知道么?以后少在背后說人家壞話!” 哪個說壞話了,“綠毛龜”這三個字當初還是她給人家上的“雅號”呢。 秦烺知道她心緒不好,現(xiàn)下不可理喻,隱隱也瞧出些端倪,輕咳了兩聲,嘆道:“好,人家是英雄,可英雄也有走窄的時候,照樣吃虧受氣,半點法子也沒有?!?/br> “他吃了什么虧?” 謝櫻時接口奇道,隨即醒悟有點太過直接,趕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淡聲一哂:“又是因為皇甫宓吧?” 秦烺看在眼里暗自好笑,也不說破,沖她搖了搖手指:“錯了,這事還真跟皇甫宓無關?!?/br> “那還能為什么?”謝櫻時秀眉輕蹙,目光中透著不信。 “都是些無聊的事,又與咱們無關,你打聽來做什么?” “話說半截,成心撩我是不是?不說算了,去去,別在這礙我練射術?!?/br> “好,好,我說,我說?!?/br> 秦烺趕忙按住她手,陪著笑臉:“去歲入秋以后,沙戎人大舉犯邊,關外打了好幾場硬仗,年初的時候朝廷派了個經略安撫使去前線勞軍,也不知因為什么和那姓狄的鬧了起來,一封奏疏遞回京,彈劾他目無朝廷法紀,擁兵自重,私豢部曲。這可是株連九族的罪名,連北境三鎮(zhèn)數(shù)萬大軍的糧餉都擱下了。幸虧朝中還有人保著,朝廷只叫他‘回京述職’,其實是拿問仔細,那天晚上他剛進城,恰好被咱們撞上了?!?/br> 謝櫻時櫻唇抿動,咬嚼著這些話若有所思,聽到后來眉頭蹙得更緊。 “朝廷里怎么會有這種無恥jian臣?大姑姑也不管管,難道不知道?” 正發(fā)著牢sao,卻見秦烺遞了個眼色過來,隨即正襟危坐。 她也察覺有異,眼梢一瞥,就見院門邊有人正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 “喲,那不是秋娘么,站在那里做什么,有事?” 謝桐秋沒料到剛來就被瞧見,但聽秦烺朗然的聲音開口招呼,立時暈生雙頰。 “桐秋見過烺哥哥?!?/br> 她臉上含羞帶笑地盈盈走進來見禮,翻眼瞟了下坐在旁邊的謝櫻時,面色微異,但還是依著禮數(shù)叫了聲“阿姊”。 謝櫻時沒拿正眼看她,只略略點了下頭,假裝繼續(xù)品茶。 秦烺卻顯得熱絡,搖扇問道:“怎么,找阿沅有事?” 謝桐秋搖頭走近半步,笑得眉眼含春:“阿姊這兩日心緒不佳,爹吩咐過不可打擾,我怎么敢……嘻,是我娘親手做了些蜜餞果脯,吩咐說烺哥哥過門是客,說什么也叫我請烺哥哥過去嘗一嘗?!?/br> 蜜餞果脯? 哪會有那么簡單,擺明了是另有圖謀。 謝櫻時不覺好笑,但也不說破,靜靜等著看秦烺怎么應對。 那邊謝桐秋已經挨了過去,一雙小手從袖子里探出來拉住秦烺不輕不重地搖晃。 “快隨我走吧,烺哥哥,娘做的果子可香甜呢,等閑吃不到,吩咐我過來請你,要是去晚了,娘可要罵我了?!?/br> 她一邊撅著小嘴求懇,一邊朝謝櫻時暗瞄,眼中含笑,還有意無意挺了挺才剛略顯起伏的胸口。 謝櫻時在旁忍俊不禁,索性插口道:“愣著干什么,叫你呢,還不快去?!?/br> 言罷,挑頜朝院門示意。 秦烺暗瞪了她一眼,忽然急中生智地一拍大腿:“哎呦,我這兩日不知吃錯了什么,上火上得厲害,萬萬不能再碰甜的,煩請秋娘你回稟一聲,就說我著實沒有口福,這里多多拜謝,下次定要多叨擾幾盒帶回去。” 他說著不著痕跡地拂開謝桐秋的手,站起身一摸后腦:“來了這許久,說不準阿舅就要回府了,沒得又罵我無心習學,四處瞎逛,還是趕緊走了為妙,阿沅,咱們有話回頭再說?!?/br> “哎,烺哥哥,烺哥哥……” 謝桐秋措手不及,還想去追,秦烺早一溜煙跑出院門不見人影了。 “你……”她回頭恨恨地瞪著謝櫻時,精心裝扮的臉已氣得煞白。 謝櫻時朝椅背上一靠,搭著雙手翹腳好整以暇地看她。 “怎么,要不我替他去嘗嘗你姨娘的手藝?” 她刻意咬重“姨娘”兩個字,借勢又提醒對方的身份。 謝桐秋兩眼幾欲噴出火來,連告辭也免了,怒哼了一聲,轉身快步而去。 她一路咬牙切齒,回到汀蘭閣,眼圈就紅了,剛進里間就一頭撲在母親懷中哭起來。 “怎么回事,叫你去請秦家表哥,人呢?”皇甫宜蹙眉扶起她問。 從潁川過來串門的皇甫宓也在旁邊,嗤聲插口道:“這還用問?定然是那小孽障從中阻攔,秦家公子便不好意思來了。” “可不是么,烺哥哥本來都要答應了,她謝櫻時軟里帶硬地橫插了一句話,烺哥哥像有把柄捏在她手里似的,趕緊就走了?!?/br> 謝桐秋仰起頭來控訴,說完又伏在母親身上,哭得不依不饒。 “娘,你說她謝櫻時憑什么這么霸道?什么都要跟我搶,耶耶也是,烺哥哥也是,她究竟憑什么……嗚嗚,娘,我心里歡喜烺哥哥,烺哥哥一定也歡喜我,你千萬要替我做主……” 皇甫宜被她哭得心煩意亂,卻也不忍責備,安慰了幾句之后,就吩咐她回房歇著。 等人出去之后,才揉著額角長嘆:“秦家那小子心眼也多得是,咱們還真是把這事想得太過容易了?!?/br> 皇甫宓挨近低聲:“可不是么,秦家若沒幾分本事,也不會有今日的勢力,真不知為何偏偏對那小孽障如此寵溺,我瞧得及早有個準備,省得往后真成個禍害。” 皇甫宜端起手邊的藥喝了,拿帕子輕抹著口唇:“你有什么打算?” “那小孽障的婚事侯君還沒定下吧?” “倒是還沒,畢竟嫡支里就她這么一個,還是當今太后的親侄女,哪有這么容易……”